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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心
 

作者:箱

字数:34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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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伊泽尔第一次把手伸进帕莱斯的衣服里时,帕莱斯感到一阵恶心。

 

视野里一片漆黑,这间只有两平米的储藏室并没有灯,平时也没人会待在这种地方。伊泽尔神神秘秘地把她拉进来,告诉他自己发现了一个好玩的地方。

 

伊泽尔经常带帕莱斯玩,每当亲戚聚会的时候,帕莱斯就会被扔给这个年长她几岁的表兄,帕莱斯没办法拒绝,因为大人们有他们的娱乐,而身为一个无力照顾自己的小孩子,她不被允许单独一个人行动。

 

伊泽尔欣赏接受了大人们交给他的任务,为了给妹妹留下一个好印象,他从外面花园的泥土里挖西瓜虫给帕莱斯看,圆乎乎的深色虫子在伊泽尔手中晃动着细细的腿,拼命想要重获自由,伊泽尔让帕莱斯把手伸出来,他好把西瓜虫放在帕莱斯的手心,帕莱斯说:“不要,恶心。”

 

伊泽尔又去偷鹦鹉刚下的蛋,然后拿到厨房里用锅子装上水煮熟,开火期间他让帕莱斯到门口给他望风,以防被亲戚发现他们的坏事——或许这里帕莱斯要强调是“他”而不是“他们”,总之,这不重要,伊泽尔顺理成章地把她当成了共犯者,她只好不情愿地站在门边,紧张地看着随时可能有人出现的走廊尽头。好在,直到伊泽尔煮好了那枚鹦鹉蛋,也没有亲戚发现他们。伊泽尔剥开蛋壳,把里面凝固的东西一分为二,然后大方地要分给帕莱斯一半。帕莱斯摇着头说“恶心”,结果还是被伊泽尔强行塞到了嘴里。呸,这可是她第一次吃鹦鹉蛋,虽然味道尝起来和鸡蛋没有太大区别,可是看到那对可爱的小鸟歪着脑袋看她,还不明白自己的巢穴里发生了什么,帕莱斯就觉得恶心。

 

最让帕莱斯恶心的,还是伊泽尔把她骗到了那间储藏室。储藏室里放着钓鱼和露营的用具,这些大件物品几乎挤满了这个小小的房间,她的背不得不靠在一只黑色的袋子上,那个袋子里装着的是搭露营天幕用的支架,硌得她很疼,但如果不靠在那东西上,她就会贴到伊泽尔身上。

 

“玩什么?”帕莱斯有些受够了伊泽尔的把戏,每次被父母带出门聚会,她只希望伊泽尔不要参加。但让她生气的是,伊泽尔每一次都在,不论什么时候都不会缺席。

 

他就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好做吗?帕莱斯想。她不知道,伊泽尔是听说她会参加才跟来的。

 

诚然,如果伊泽尔不在,帕莱斯会更加无聊。大人们在一旁聊天,她听不懂那些话题,也不被允许离开他们的视线,她只能像一只百无聊赖的小猫那样蜷缩在沙发的一个角落,期待着正拿遥控器的大人能给她换一个播放有趣节目的电视台。但很可惜,那个不怎么喜欢参与聊天从而每次都霸占电视的亲戚只爱看足球。

 

帕莱斯得承认,跟着伊泽尔确实有意思一些,尽管他总喜欢做恶心的事情。

 

伊泽尔关上了门,然后抱怨了一声:“怎么这么黑,都看不清了。”

 

帕莱斯不知道他要看什么,正感到莫名其妙,伊泽尔的手就伸到了她的衣服里。

 

接下来的事情她强迫自己忘掉了,因为太恶心,一想起来就忍不住跑到厕所里面呕吐。这件事情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她一看到伊泽尔就恶心。更恶心的是,虽然不明白哪里不对,但强烈的排斥情绪让她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父母,父母却只是笑着说:“那只不过是小孩子在闹着玩吧?伊泽尔哥哥很喜欢你的,不是吗?”

 

帕莱斯不明白什么是喜欢,她从父母身上并没有感受过这种感情。从她有记忆开始,父母就没有抱过她、亲过她,更不会在阴暗的小房间里掀起她的衣服。连父母都没有做过的事情却被伊泽尔做了,她无法认为这是正常的。可向父母求助的话语就好像抛入池塘中的石块,啪的一声之后,就沉底了,池塘里什么也没发生,甚至连一个泡泡都没有冒出来,只剩下帕莱斯呆呆站在岸边看了一会儿,带着无尽的空虚与迷茫转身离去。

 

那之后,帕莱斯依然会在亲戚聚会上被交给伊泽尔照顾,伊泽尔有时会亲她——他拿出一只小盒子,说要给帕莱斯看有趣的东西,帕莱斯勉为其难地凑过去,看着他打开那只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卷烟包装盒,盖子打开的一瞬间,一只虫子长长的触须伸了出来,帕莱斯就知道,果然又是这种东西,在她皱着眉头要说话时,近在咫尺的伊泽尔抬起头,吻在了她的脸蛋上。

 

湿漉漉的,有口水沾上来了,帕莱斯第一反应是用袖子擦脸,然后才问:“你做什么?”

 

“是你凑得太近了。”伊泽尔狡辩道,他见帕莱斯好像真的生气,连脸都涨红了,又哄道:“别生气了,我把这只天牛送你,好吗?”

 

帕莱斯的手用力挥向那烟盒,她看见伊泽尔露出不可置信表情的同时,那只硕大的黑色虫子从里面飞了出来,转瞬间就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小点消失在天空中。但伊泽尔并没有生气,反而继续哄她:“好啦,你要是不喜欢虫子,下次不给你看就是了。”

 

说着,伊泽尔的双臂伸了过来,在触碰到帕莱斯的一瞬间,他听到帕莱斯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声。

 

聊天聊得火热的亲戚们终于被吸引了视线,纷纷跑了出来,率先开口的是帕莱斯的母亲,她皱着眉道:“又怎么了?”

 

帕莱斯哭得喘不上气,可母亲没有安慰她,她只觉得因为女儿的突然发作打扰了大家的雅兴很抱歉。她匆匆将帕莱斯拉到一个无人的房间,然后松开了牵着帕莱斯的手,抱着胳膊道:“说吧,你又怎么淘气了?”

 

“我……我没有淘气……”帕莱斯抽着气,断断续续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母亲听着听着,表情越发的不耐烦:“你说哥哥欺负你,可是他明明送你天牛当礼物,还想要安慰你,是你这个孩子太奇怪了吧?”

 

小孩子总有很多怪逻辑,母亲想。在她看来,伊泽尔是再好不过的照顾者,没有哪个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愿意放弃自己玩乐的时间,心甘情愿照顾一个小女孩。她认为这一定是伊泽尔教养更好的缘故,相比起来,她对帕莱斯的教育实在很失败,她甚至没办法在大家玩在兴头上时,让帕莱斯安安静静待在一旁,不要作怪。

 

教训了帕莱斯几句之后,母亲重新回到了大人们中间。帕莱斯跟在后面,擦着眼泪,有亲戚关切地问她怎么了,母亲满脸堆笑地说没事,只是小孩子调皮。

 

这样的风波总共有过好几次,再后来,帕莱斯便不会告诉任何人了,她知道,就算说出来,也只是自己挨骂而已。

 

好在,因为她表现得格外抗拒,伊泽尔渐渐的也不会再对她做过分的事情。再稍微长大一点之后,伊泽尔知道了小女孩大部分都不喜欢虫子,很不幸的是帕莱斯也是这大部分之一,他大约是反思了自己过去的行为,在某次帕莱斯被父母带着去他家里时,他又对帕莱斯说:“跟我来,我有个好玩的东西给你看。”

 

帕莱斯打从心底里抵触,可是一旁的母亲听到了,立刻笑着道:“你看哥哥对你多好,快点去。”

 

帕莱斯脚步沉重,跟在笑嘻嘻的伊泽尔后面暗暗想到,如果伊泽尔这次再掀起她的衣服,她就要狠狠咬他一口。而这一次,伊泽尔只是把她带到了邻居家的院子里,那里有一窝刚刚生下来的小奶猫。

 

“可爱吧?”

 

伊泽尔捧起一只像蒲公英似的小猫,那家伙还没睁开眼睛,不安地摆动着脑袋,试图用嗅觉找到母猫的方向。那只早就跟伊泽尔混熟了的母猫并不介意这个男孩把自己的幼崽捧在手里,反而舔了舔伊泽尔的手指。

 

在帕莱斯的记忆里,伊泽尔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身上好似有一种魔力,总是能博取长辈的信任,他们坚信他是个教养良好温柔善良的孩子,就连母猫也不例外。

 

帕莱斯觉得那只在伊泽尔手中爬动的小猫很可怜,但伊泽尔问她要不要摸摸看时,她很没出息地回答:“要。”

 

于是,小猫被伊泽尔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帕莱斯的手心,她惊讶于它的体温是那么高,就好像伊泽尔放进来的是一块热乎乎的烤面包,不过手感却又和烤面包不同,更近似于发了霉的烤面包。

 

帕莱斯低头看着小猫,刚才还躁动不安的小家伙却在她的手心里安静了下来,真可爱,她想。

 

“她叫艾尼,今年两岁,这是她第一次生小猫。”伊泽尔见帕莱斯这一次对他给她看的东西很满意,得意洋洋地介绍,他口中的艾尼,就是母猫的名字。

 

“你和这家人很熟吗?”帕莱斯问,看着伊泽尔对艾尼的事情如数家珍,她猜伊泽尔的父母一定和邻居关系不错。这一点让她有些羡慕,她的父母跟邻居关系就不太好,她想摸摸邻居养在院子里的狗都没有勇气。

 

伊泽尔摇了摇头:“完全不熟,只不过艾尼经常会跑到我家院子里来玩,所以我跟她很熟。”

 

帕莱斯震惊道:“那我们现在站在人家的院子里,是不是也不太好。”

 

“有什么关系。”伊泽尔耸了耸肩,“只要不被发现就好了。”

 

 

 

02

 

伊泽尔是个恶心的人渣,这一点,帕莱斯花了很多年才明白。

 

直到学校里开设了名为性教育的课程,老师在讲台上教授学生们不论男女,隐私部位都不可以被别人触碰时,帕莱斯如遭雷击,背后发凉,这才意识到伊泽尔的确对她做了不正确的事情。

 

而慢慢琢磨出到底为什么不正确,已经是她进入青春期之后的事情了。

 

十来岁的帕莱斯身边人人都在情窦初开,女生们热衷于讨论学校里相貌英俊的男生,帕莱斯却无法理解她们的热情到底从何而来。她只觉得恶心,并不想和那些男生接触。母亲抱怨她性格阴郁,从来不带朋友回家,话语里提及伊泽尔似乎交了个女朋友。

 

帕莱斯并不知道那只是玩得要好的女性朋友罢了,和她们这些刚开始发育的小姑娘不同,伊泽尔的女性朋友已经像是成熟的果实拥有了曼妙的身材,他们一起参加合唱乐团,那女孩来伊泽尔家中给他送乐谱,正好被他的父母看见,于是,他们炫耀般的到处和亲戚讲,伊泽尔交到了一个多么出色的女朋友。

 

真恶心,听到母亲说起这件事时,帕莱斯下意识这么想。她恶心的是竟然有人会喜欢伊泽尔这件事。母亲却很快又把话题绕到了她身上,她问:“你在学校里有要好的男同学吗?”

 

怎么可能有,帕莱斯想。

 

知女莫若母,帕莱斯没有回答,母亲也知道答案,她叹了口气,不再和帕莱斯说话,转身对父亲道:“这孩子的未来真让人担忧。”

 

“有什么关系。”父亲笑呵呵地说,他倒不是比起母亲对帕莱斯更加宽容,而是懒得搭理这样的琐事。从帕莱斯生下来开始,他就没有插手过她的教育,就连现在她读到了几年级、在哪个学校,他也全然不知。他翻看着报纸,对母亲道:“你啊,就是太爱操心了。”

 

“你不操心我不操心,那谁来管她?”母亲没好气道,又回头对帕莱斯说,“下周末去你舅舅家里吃饭,别忘记了。”

 

“我下周末有事……”帕莱斯说,下周末她要去看展览,她好不容易抢到了那场艺术展的门票,花掉了她攒了一个月的零花钱。拒绝的话刚说出口,母亲就打断她:“你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事。”

 

想到又要见到伊泽尔,帕莱斯就辗转难眠,她宁愿母亲在聚会的前一天告诉她这件事,至少她可以少痛苦几天。而现在,直到下周末之前,她都会想着这件事寝食不安。

 

第二天班上最受欢迎的那个漂亮女孩故意在早春穿着一件低领上衣踏进了教室门,她是最热衷于讨论学校里男生的那一个。当她从门外走进来时,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她不合季节的着装——有人还围着围巾——紧接着就看见了她脖子上的吻痕。

 

女生们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立刻把她团团围在中间,要让她分享昨天经历了怎样的罗曼史,她充满得意的声音大得只要站在这间教室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不会听不见。帕莱斯就算捂住耳朵,也听到她夸夸其谈那个男孩是如何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揉着她的胸部,然后和她接吻。

 

恶心,帕莱斯拧紧了眉,在那个小黑屋里被伊泽尔掀起上衣的记忆复苏了,她一下子冲出教室,到了外面被刺骨的风吹拂脸庞,她才觉得自己稍微能喘过气来。

 

也不是每个人都赞美这桩风流韵事,当帕莱斯返回教室里,她看见一个戴着眼镜的女孩正在批评:“你才多大,做这种事情还太早了吧?”

 

“对于你来说是太早了。”那个漂亮女孩盯着对方的胸脯回击道,“和你亲热的男孩子可能感觉不到你是异性。”

 

吵架声在这一瞬尖锐地爆发了,帕莱斯被震得耳朵疼,她转身,看见后面一排男生偷听这场战争取乐,他们互相对视,眼中透着只有他们彼此才懂的意味深长。这天放学的时候,帕莱斯看见班上的其中一个男生和那个漂亮女生走在了一起,有意无意地把手搭在了她肩上,她也没有要拒绝的意思。

 

这是一个帕莱斯不能理解的世界,或许它并不恶心,对于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来说,对异性产生兴趣不是什么坏事,如果没有伊泽尔把帕莱斯拉到小黑屋里的那一天,或许现在帕莱斯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帕莱斯不由自主抬起衣袖,擦了擦自己脸颊上那不存在的口水印子。她回到家里,发现沙发上放着一条蓝色的裙子。透明塑料袋装着它,一看就知道是新的,可是上面印着的花纹比帕莱斯奶奶围裙上的纹样还要复古,她在心中暗暗祈祷这条裙子千万不要跟自己有任何关系,却不幸在下一分钟就看到母亲指着裙子说:“那是你爸买给你的,周末聚会的时候穿。”

 

帕莱斯一时不知道是该高兴父亲终于想起来给自己买一件礼物,还是该悲痛他惨绝人寰的品味,那条裙子就算给母亲,她都不会穿。

 

等等,该不会就是给母亲买的吧?

 

帕莱斯从包装里拎出了那条裙子——很成熟的款式,虽说在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就流行把自己打扮成大人,但帕莱斯敢肯定,她要是穿这条裙子去学校,一定被同班同学嘲笑至少一周。

 

“穿这个也太冷了。”帕莱斯把裙子拎起来,看到它的领口比今天那个炫耀自己吻痕的女生穿的上衣还要低,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它,简直就像是动画片里穿着人类服装跳舞的鸭子的装扮。她扯了扯那松垮垮的领口,道:“脖子吹了冷风我会咳嗽。”

 

“不会冷,天气预报说下周要升温了,这条裙子的厚度刚合适。而是,聚会是在家里举行,开着暖气呢,你怕什么?”母亲根本不在意帕莱斯的看法,在这个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上,她都拥有着一票否决权。她再度张口时,就已经结束了关于裙子的话题:“到时候你舅舅的朋友也会带孩子来,他们家的女儿和你一样大。”

 

帕莱斯懂得母亲的言外之意,那就是自己不能给她丢脸,不能在同龄女孩面前显得太差。同龄的女孩子都已经开始打扮得性感,对男生产生兴趣,并且以自己率先有了某些经验为荣的时候,帕莱斯不交任何朋友,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并且花一个月的零花钱去买一张艺术展的门票。帕莱斯不止一次听到母亲说:你真是太奇怪了。

 

奇怪的不是我,帕莱斯想,衣服又不一定是露得多才好看。

 

尽管这个年纪的帕莱斯已经有了很多自己的想法,但是在家里的待遇和小时候依然相差无几:她的想法归她的想法,一切还是要依照母亲的要求来。在这一点上,父亲的地位也相差无几,但和帕莱斯不同的是,他从不反驳母亲的任何意见,并且乐于被她操控,他就连每天早上出门上班要打哪一条领带,都是由母亲来决定的。

 

于是,帕莱斯在那个噩梦一般的周末,穿着那条不知道父亲从哪个市场上随手买回来的、完全不符合她气质的糟糕连衣裙出现在了聚会上。亲戚们一见到帕莱斯,纷纷夸奖她长大了,穿着这条裙子很好看。

 

哪里好看了,帕莱斯在心里暗想,裙子的腰围比她的尺码大了一圈,套在身上活像个色彩鲜艳的布口袋。

 

她匆匆走到角落里,想一整天都待在那里,不引起任何人的主意。反正现在的她也不像小时候,必须被什么人给监护着,大人们允许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情,只要不影响到其他人的玩乐。

 

母亲口中那个帕莱斯的同龄女孩也来了,和她想象中不同的是,那女孩并没有打扮得像朵交际花般在众多宾客之间翩翩飞舞,她扎着高马尾,穿着棒球服,正坐在一旁用手机和人聊天。

 

那一瞬间,帕莱斯感到了一丝嫉妒。正因为这个女孩看上去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好,她才会嫉妒——她的父母一定不会在社交场合把她当成充门面的工具,所以就算不属于一个家庭的一份子,她也能充满松弛感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帕莱斯能想到母亲若是看见她会作何反应,她一定会在回到家里之后大肆评价这个女孩不懂礼貌,又或者批评她穿得太过随意,并且全程都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一心一意做自己的事情。

 

“帕莱斯,你可不能这样。”最后,话题又会回到帕莱斯身上。

 

果不其然,在看见帕莱斯蜷缩在角落里时,母亲脸上露出了不快,她把帕莱斯叫过来,让她和其他人聊天,融入进这场增进亲友们感情的快乐聚会之中。帕莱斯只好穿着那件让她浑身不舒服的裙子——她感觉自己好像披上了别人的皮——走到了亲戚们的中间。

 

然后,她就看见了伊泽尔。

 

有一阵子没有见到伊泽尔,他看上去比以前高了很多,伊泽尔正笑眯眯地和一位男性长辈聊天。和年长者聊天是帕莱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有人向她打招呼都会令她浑身不舒服。

 

伊泽尔也在这一瞬看到了帕莱斯,他眼神一动,站起身,向着帕莱斯走来。

 

完了。

 

帕莱斯转身就想逃开,可是一回头,就看见了不远处的母亲,母亲正在跟人聊天,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帕莱斯在做什么,但她只要向着那个方向逃过去,必然就会被母亲发现,她觉得自己落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知所措之际伊泽尔已经走过来了,他笑着打量帕莱斯的新裙子,目光落在那低低的胸口。

 

帕莱斯觉得自己的头皮炸开了。

 

伊泽尔凑得很近,就像是小时候拿虫子给她看一样,帕莱斯想往后退几步,但身体就如同被捕食者的恐惧所笼罩的食草动物,她无法动弹了。伊泽尔笑着说:“你发育了呀。”

 

恶心,真恶心。

 

帕莱斯转过身,决定离伊泽尔远一点,而后者却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点评道:“可是这条裙子的品味实在不怎么样,这是我妈妈年轻时穿过的款式,现在早就不流行了,谁给你买的?”

 

“你管我。”帕莱斯回头瞪了伊泽尔一眼,只希望这家伙尽快从自己眼前消失。可是屋子里有这么多人,她已经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大哭大闹,她必须低调且体面地甩掉伊泽尔,可惜这很难,伊泽尔跟在她后面兴致勃勃地问:“要吃巧克力饼干吗?我妈烤了很多带过来。”

 

“不需要。”帕莱斯加快脚步,用余光偷瞄向母亲,很好,母亲没有注意到她。她打算就这样走到另一个房间去,然后关上门,把伊泽尔甩在外面。

 

“你怎么了,好像心情不太好的样子。”伊泽尔终于看出来帕莱斯的异常,“生理期?”

 

帕莱斯停住了脚步,她转过身来,没能停住脚步的伊泽尔差点撞上她,她沉着脸,道:“能不能请你别再跟着我了?”

 

“为什么?”伊泽尔不明所以,搞不懂为什么今天帕莱斯见到他会如此冷淡,不过这份冷淡又似乎有迹可循,随着年龄渐长,帕莱斯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人照顾的小不点,每次见面她都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边,有时伊泽尔会主动跟她搭话,她也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帕莱斯已经完全不会主动和他说话了呢?

 

伊泽尔盯着帕莱斯,想着想着,目光又落到了帕莱斯这条低胸的裙子上。他突然想起了两人曾经在那间黑漆漆的小仓库里有过的亲密行为,恍然道:帕莱斯长大了,她在害羞。

 

伊泽尔又上前了两步,笑道:“你小时候明明很喜欢我的,你忘那天我们在仓库里做了什么吗?”

 

 

 

03

 

帕莱斯的母亲和人聊了一会儿天,突然想起已经有些时候没有看见自己的女儿了,她用视线在人群中搜索,然后看见帕莱斯正和伊泽尔站在一起,这个距离听不到他们在聊什么,只能看见伊泽尔的背影。帕莱斯被伊泽尔挡住了一半身影看上去有些不对劲,她低着头,在伊泽尔小幅度晃动身体时,母亲看清了她脸上的表情。

 

她从未在自己女儿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那就好像战争爆发之前,手持兵刃的士兵,眼前是有着深仇大恨不共戴天的敌人,下一瞬就要把对方碎尸万段。她从这样怪异的想象中回过神来,立刻意识到自己应该去阻止帕莱斯——她怎么可以用这样的态度跟表哥说话?

 

然而,还没等她走近帕莱斯,就听到帕莱斯大叫一声,紧接着,伊泽尔被打倒在地。帕莱斯的声音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视线集中在两兄妹身上时,他们已经扭打在了一起。伊泽尔完全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挨打,他只觉得右边的脸颊一阵剧痛,当然,帕莱斯的拳头也很痛,因为它撞在了伊泽尔的后槽牙上,疼痛点燃了帕莱斯的疯狂,她又一巴掌推到了伊泽尔的鼻子上,伊泽尔一开始只是伸手想要挡开帕莱斯的攻击,可连续的疼痛和嘴巴里尝到的血腥味让他也不耐烦了,他开始还手,因为脑袋还嗡嗡作响,凭借本能挥出去的拳头似乎打在了什么富有弹性的东西上,骨节传来了把浆果挤压爆裂般的触感。他的手上沾到了不知道是什么的液体,帕莱斯愈加疯狂,竟然抓住他的一只耳朵就不肯松手。

 

等到亲戚们把两兄妹拉开时,帕拉斯已经筋疲力尽,她的手里拽着一块什么东西,眼前则一片模糊,焦急的亲戚们只剩下残影,在她灰蒙蒙的视野中晃来晃去。紧接着,她就失去了意识。

 

 

 

03

 

帕莱斯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伊泽尔了,不仅是伊泽尔,从那之后,任何聚会她都不再参加。母亲对此也不强求,因为和伊泽尔的那一架让她摘掉了一只眼球,作为母亲的社交附庸,残缺的她显然不再合格,并且还做出了那样丢人现眼的事情——她竟然拽掉了伊泽尔的一只耳朵。

 

就算因为眼球受损被送进急诊室,昏迷不醒了一整天,最后只能摘掉那只眼球来保住性命的人是帕莱斯,母亲也依然觉得,是帕莱斯丢了她的脸。

 

她带着礼物登门致歉,又为了伊泽尔的伤势忙前忙后,就连伊泽尔的父母也不好怪罪她什么。他们只是道:“这件事一定是伊泽尔的错。”

 

“我有什么错?”脑袋上缠着纱布的伊泽尔直到这时候,也没能理解为什么帕莱斯会突然发怒,“话说,那家伙真的是帕莱斯?简直就像是被恶魔附身了一样嘛。”

 

还好伊泽尔说这话的时候,帕莱斯正在家中自己的床上养病,如果被她听到,说不定会愤怒地将伊泽尔的另一只耳朵也撕掉。

 

从手术台上下来后,不知道是不是麻醉剂的作用,有那么一阵子帕莱斯感觉自己的大脑陷入了一片空白,没有愤怒,没有仇恨,也没有对伊泽尔的恶心。她感到平静,好似死去一般的平静。

 

这种平静持续到她出院,回到家中,母亲开始喋喋不休训斥她的“罪行”时,就像一颗放进烈火中烤制得通红,又扔入冷水中的玻璃珠一般,啪的一声,从里面碎裂开来。

 

玻璃珠内部破碎没有影响它外部的形状,因此只从表面看上去,它还完好如初。帕莱斯一言不发地听着母亲的数落,直到母亲说得口干舌燥。那些声音被拆解成了满天乱飞的字句,在她的脑子里乱窜。她从中捕捉到了“道歉”“伊泽尔表哥”“登门”等字眼,然后冷冷地看了母亲一眼。

 

“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女儿完好的那只眼睛用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掠过,母亲不由地觉得毛骨悚然,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帕莱斯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锁上了门。

 

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不管母亲说什么,她的话语都会被帕莱斯的大脑自动拆分成乱飞的字句,渐渐的,塞进她脑海中的字句变少了,母亲看她的眼神也变得奇怪。母亲没有再提让她登门道歉的事情,这之后,她也再没有出现在亲戚们的面前。

 

上了大学之后,帕莱斯立刻从家里搬了出去,这种逃离行为并未得到父母的支持,因此,她也没有得到足够的钱。

 

一学期的餐费在支付了第一个月的短租租金之后就快见底,帕莱斯一边上课,一边寻找一份合适的工作。会聘用大学生的工作往往开不出太高的工资,再加上她少了一只眼睛,没办法做接待客人的工作,就在她一筹莫展之际,那张传单出现在了她眼前。

 

彼时帕莱斯正在一家餐厅兼职外送配送员,白天打工和上课,晚上则用睡前的时间给人画画赚些补贴。她骑着一辆租来的电动车,把装在打包袋里的食物送往大街小巷,这份工作很简单,不需要跟人说话,每到饭点,厨师就会把客人预定的餐食贴好配送地址,等着帕莱斯前来取餐。

 

这天的配送对象住在一片混乱的贫民街区,逼仄的街道被两边三层高的破旧房屋挤在中间,头顶是家家户户伸出窗外的晾衣杆,上面还晾晒着各种各样的衣物,以至于帕莱斯骑车来到这里时,明显感觉这条巷子比外面任何地方都要阴森。

 

她把车子停在目的地楼下,拿着还未冷掉的披萨上了楼,等到匆匆把披萨交给客人回到车子旁边时,用来装食物的车筐里不知何时被人塞进了那张传单。她向街头巷尾张望,没有看见人影,就好像这张床单是被风刮进来似的。

 

找个垃圾桶扔掉好了,帕莱斯想,可她的视线又不由自主落在了传单上,想看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她率先看到的是一串数字,重新把数字前面的文字读了一遍,才发现这串数字代表的是酬金。

 

于是,她又从头开始阅读起传单上的文字来。

 

传单上说,某个科研公司要做关于克隆人的研究,现在正在寻找基因提供者,研究结束之后,付给提供者的酬劳,就是刚才她看到的那个数字。

 

在她看来,如果传单上的内容是真的,那么就意味着她不需要做任何事情,都能拿到一大笔钱。这笔钱可以支撑她读完大学,并且逍遥自在地在外生活,不用再向父母开口。

 

不得不说,她心动了,可是克隆人实验怎么看都是违反人伦道德的,并且,在这种奇怪的地方收到的传单,说不定是骗人的。这么想着,她骑车离开了这个地方,可是路过垃圾桶时,她却没有把那张传单扔掉,而是把它折起来,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中午的配送工作结束之后,帕莱斯来不及午休,只匆匆吃了一碗泡面,就开始了下午的课程。等再回到她租来的房子里,已经是结束晚上的配送工作之后了。她疲惫地打开家门,肚子早在下课时就已经饿过了,现在不但不觉得不饿,反而感到反胃。

 

恶心,想吐,真是久违了的感觉。

 

这是胃病的早期症状——从电脑里搜索了相关词条之后,帕莱斯得出这个结论。

 

这份工作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不过就算继续下去,她也赚不够下个月的房租。她对着电脑一边构思白天老师留下来的作业,一边又鬼使神差掏出了那张传单。

 

传单上没有写那家科研公司的地址,只留了一个电话,帕莱斯抱着只是满足一下自己好奇心的想法,按照上面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彼端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感谢您拨打这个号码,这里是▇▇▇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如果您对传单上的内容有兴趣,请到▇▇▇▇街▇▇▇号找▇▇小姐面谈。”

 

帕莱斯正想开口,却发现电话已经被挂掉了,只留下一串盲音。她再一次拨了过去,依然是刚才那个女人的声音,她恍然:原来是人工智能。

 

帕莱斯搜索了人工智能口中的那个地址,发现那里只是一家咖啡店。

 

帕莱斯越来越觉得这个所谓的公司可疑,该不会是最新的人口拐卖诱骗花招吧。但地图上显示出来的那家咖啡店的位置,离帕莱斯的学校不远,她骑送餐用的电动车,只需要七八分钟就能到达。

 

去看看好了,只是看看又不会少一块肉。

 

这夜,帕莱斯在好奇心和胃痛的折磨下辗转难眠,一大早,她就翘掉了一节服装学概论,骑着电动车去找那家咖啡店。咖啡店位于一处广场,外面人来人往,透过透明的玻璃墙能看见里面和所有咖啡店一样雅致的格调。

 

就算如此,也不能掉以轻心。帕莱斯在外面静静观察了一会儿,咖啡店里只有两名店员,一名负责收银,一名则是咖啡师,两人都是男性,没有电话里提到的▇▇小姐。帕莱斯有些困惑地走了进去,那名咖啡师立刻招呼她:“您好,想喝点什么?”

 

帕莱斯拿起眼前的菜单,随意翻了翻,上面没有她能消费得起的东西。她合上菜单,问:“▇▇小姐在这里吗?”

 

咖啡师笑着说:“她呀,她出去采买咖啡豆了,您坐在这里稍等一会儿吧,我给您倒杯水。”

 

原来电话里的内容是真的。帕莱斯也说不清自己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更紧张了,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忍不住再次把那张传单拿出来确认,可惜传单上没有任何与这家店有关的消息。

 

这时,一辆小货车在店门外停了下来,帕莱斯急忙抬头去看,她看见一名身穿咖啡店围裙的女性搬着一袋咖啡豆从车上下来了。

 

看上去完全就是咖啡店店员的样子,她会和正在进行克隆人实验的公司有什么联系呢?帕莱斯想着,忽然,那名女性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两人刚好眼神交汇了。

 

帕拉斯紧张地移开了视线,片刻后,那名女性走到她面前:“就是你在找我吗?”

 

“那个,我看了传单……”帕莱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突然惊恐地想到,万一那张传单只是一个恶作剧该怎么办?要是她在这里对着眼前的女性说出“我是来当克隆人基因提供者的”,对方一定会以为她是疯子吧。

 

没想到,那名女性立刻露出了了然的表情:“请跟我来。”

 

要跟去吗?这个时候逃走应该还来得及吧。帕莱斯虽然这么想着,可那名女性的声音就好似给她下达了不可违抗的命令,等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坐上了那辆小货车。

 

 

 

04

 

繁华的城市中心,一幢没有挂牌的大楼隐匿于此,这里就是那家科研公司。和帕莱斯想的一样,克隆人研究是违法的,所以才会用这样的方式招募基因提供者。如果去咖啡店询问的人看上去像便衣警察,就会被咖啡师告知这里没有▇▇小姐。

 

帕莱斯被带到了一间办公室,里面坐着一名身穿白大褂的研究人员,对方告诉她,只要提取了她的体细胞,立刻就能拿到传单到一半的酬劳。等到研究成功的那一天,另一半也会打到她的账户上。

 

不用签合同,也不会被任何人知道,只需要从身上抽取一些细胞,就能拿到一大笔钱,摆脱掉那个快让帕莱斯患上胃病的工作专心学业。这对帕莱斯来说太诱人了,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她同意了。

 

然后,她就被带到了一间手术室,刚才那个和她谈话的研究人员拿出一台仪器,仪器上连接着细长的像大号针头般的管子,帕莱斯被进行了局部麻醉,提取体细胞的过程并不疼,她躺在手术台上,只觉得有什么尖尖的东西不停地戳在她身上。

 

不出一刻钟,那名研究人员就道:“好了。”

 

帕莱斯就这样把自己的基因卖掉了,她从那幢大楼里走出来时,依然觉得好像做了一场梦。再看身上因为提取体细胞而留下的细小伤口时,她才找回了一些实感。

 

她用那笔钱付了房租,又辞掉了工作,看着银行卡里还剩下的数字,又去附近的商业中心度过了一个对过去的她来说算得上是奢侈的周末。随后,这件事就被她淡忘了,毕竟那家科研公司再也没有联系过她。偶尔回想起这件事,她会想,说不定克隆实验已经失败了,所以公司不打算付给她剩余的费用。

 

那也无所谓,反正,只是定金就已经解决了帕莱斯生活上的难题。

 

这期间,母亲打过电话,她没有接。从家里搬出去时,母亲和帕莱斯想象中一样大发雷霆,这个女人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操控家中的一切,包括丈夫和女儿,而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被她操控的“物件”突然开口说想要离去。

 

母亲崩溃了,先是歇斯底里地哭泣,数落帕莱斯是个残酷冷血的女儿,帕莱斯面无表情地收拾着行李,这些语言已经无法伤害到她了,自从和伊泽尔打架之后,帕莱斯的心里似乎长出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这东西保护着里面那颗跳动的心脏不再为母亲的任何行为感到疼痛,副作用就是,帕莱斯似乎也变得无法共情母亲激烈的情绪。后者在一旁大喊大叫,她却认真思考着那件塞不进行李箱的厚外套有没有必要带走。

 

“还是等到了冬天买新衣服吧?”帕莱斯自言自语,母亲在这时停止了她的语言攻击,道:“你要搬出去也可以,我们不会为你支付房租。”

 

那就带上好了。帕莱斯想,冬天的衣服可不便宜。

 

母亲在这时候彻底爆发了,她从书桌上拿起了帕莱斯的录取通知书:“你要是再用这种态度对我,我就撕掉你的录取通知书。”

 

直到很久以后,帕莱斯都觉得自己那天冷静的表现很值得赞扬。事实上,那层薄膜差一点就要撕裂,但帕莱斯还是强忍着没有对母亲的挑衅做出任何反应,她说:“我的档案已经录入学校系统了,你想撕就撕吧。”

 

母亲终于停止了她的演技,没错,那只不过是演技而已。她的歇斯底里,她的大吵大闹,她的一切情绪——帕莱斯认为,母亲事实上是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空壳,她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为了操控。当她发现发疯无法继续操控帕莱斯时,她立刻停止了这一行为,像是换了一个人。

 

“走了你就别回来。”她冷冷地做出最后的威胁。

 

“好。”帕莱斯把最后一件物品放进了行李箱中,然后环顾她长大的这个房间:很好,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

 

当帕莱斯看到母亲的电话时,她很容易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她的学费加上父亲给的一学期的餐费并不足以支撑她在外租房的生活,母亲琢磨着只要帕莱斯的口袋见了底,这场战役还是她的胜利,于是,她准备摆出胜者的姿态,嘲笑帕莱斯的不自量力,并且试探一下帕莱斯有没有回家的意愿。

 

帕莱斯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没有接,也没有挂断,她等着它自己断开,然后继续研究眼前的人台。她正在做学期中作业,要把一种复杂的材料做成裙子的装饰,她思考着到底要怎么缝合,才能让裙子显得清爽。

 

那之后,母亲又打了几个电话过来,帕莱斯都置之不理,她有了一种从牢笼中挣脱的畅快感。

 

从这天起,父母就没有再主动联系过帕莱斯了。

 

不久之后,帕莱斯发现自己的卡里有多了一笔钱,刚好是科研公司之前答应她尾款的数目,她看着这串数字,知道得到了尾款,就意味着用的基因做的克隆人实验成功了。

 

也就是说……现在世界上有了一个她的克隆人?

 

这一刻,帕莱斯并没有实感,她突然很想看看那个自己的克隆人长什么样子。她来到那幢没有挂牌的大楼,刚走进大门,就看到了之前那名研究人员。研究人员看到她,有些意外,帕莱斯说明了来意:她想看看自己的克隆体。

 

“我们的研究是对外严格保密的。”那名研究人员笑笑,“不过,看在你是基因提供者的份上,可以让你见一见她们。”

 

“她们?”帕莱斯意外道。

 

“是的,克隆人不止一个,考虑到失败的可能性,我们制作了很多个‘胚胎’,目前有二十三个实验体顺利出生了。”研究人员一边介绍,一边带着帕莱斯上了电梯,他们来到地下室,原来这里才是这家科研公司的主体,而上面的大楼只是伪装,就算有人误闯了大楼,也只会以为这里是一家私人医院。

 

跟随着那名研究人员,帕莱斯的心跳在加快,她有些紧张,这种心情不亚于看见自己的孩子。事实上,那就是她的孩子不是吗?区别在于,普通人类的孩子是用生殖细胞发育而成,而她的孩子们则是由她的体细胞发育而成,里面没有混入任何他人的基因,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

 

产生这种想法,让帕莱斯的胃里泛起了一点恶心,她相信自己的胃应该已经好起来了才对,把手按在胃部仔细感受那里到底是不是在翻涌时,那名研究人员的脚步停下了,他们已经站在了一个房间门口。

 

研究人员打开门,帕莱斯跟着他走进去,她发现这个房间就像是商场的儿童游乐区,不但满地都是玩具,宽敞的房间里还摆满了滑滑梯、秋千之类的大型游乐设施。正在这里玩耍的,是一群穿着同样白色衣服的孩子,她们有着相同的外表、相同的发型,以及衣服上不同的编号。

 

并且,这些孩子并不仅仅只具有人类的特征,她们的身体上还拥有着和动物相似的部分。两个头上长着动物耳朵的孩子正在打闹,其中一个抢走了另一个的玩具,于是,后者向她扑了过去,一口咬在了她的脸上。

 

被咬住的孩子尖叫起来,不停晃动着脑袋想要把对方甩开,另一个则死死咬住她的脸颊,直到鲜血流到了下巴上,也没有松口。

 

帕莱斯已经快要不记得自己儿时长什么样子了,但这些孩子的确有着和现在的她相似的外貌。她焦急地转过头,对研究人员说:“这是什么回事?快点阻止她们!”

 

说着,帕莱斯就要上前,想把撕咬在一起的那两个孩子分开。研究人员急忙拉住她。

 

“别过来,你也会受伤的。”说话的是房间里的另一名研究人员,他正拿着一个本子,在上面记录着什么,两个孩子已经滚在了地上,而鲜血也洒了一地,他却镇定自若地继续着手中的工作。

 

“是这样的。”带帕莱斯过来的研究人员解释道:“虽然使用了您的基因,但是,她们的身体里也融合了不同动物的基因,您完全可以把她们当做动物来看待。”

 

这些是动物?

 

帕莱斯愣愣地看着这些孩子,有点不敢相信。

 

这时,那名观察员已经记录完毕,他从后腰上取出一把电击枪,走到还扭打在一起的两个孩子面前,只听噼啪一声,两人就一起晕厥了过去。外面又来了几个人,把她们给带走了。

 

“您看到了吧,虽然外表酷似人类,但行为模式却充满了动物的野性。”研究人员指了指旁边的房间,帕莱斯才发现在这个房间里,用玻璃墙隔出了一个小房间,里面单独关着一个孩子。那孩子长着长长蜥蜴尾巴,面部微微向前凸起,就像是爬行动物的吻部。研究人员对对帕莱斯道:“这个孩子是稀有品种,因为她的唾液和野外的巨蜥一样有毒性,所以必须和其他孩子分开。”

 

帕莱斯盯着那个除了一双眼睛长得像自己,其他地方几乎完全就是蜥蜴的孩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很难描述这一刻的感觉,常常出现在她生命中的那种名为“恶心”的感受,似乎不足以形容这一切。她用手撑住那面玻璃,才使得自己没有晕倒,而当她弯下腰干呕的时候,她面前的玻璃被咚的一声撞了一下。她抬起头,看见是那个与巨蜥融合基因的孩子正在用身体撞击玻璃。

 

“您站得太近,引起她的警戒心了。”研究人员把帕莱斯拉开了一些,帕莱斯的目光这才回到其他孩子身上。

 

忽然,她注意到一件事:这些孩子不光眉眼间带着几分和现在的她相似的地方,并且大部分孩子都和她一样,右眼球被摘除了。

 

“她们为什么要摘掉眼球?”帕莱斯问。

 

研究人员解释道:“因为您的基因有缺陷,她们也和您一样,存在右眼眼压较高的问题,如果不进行摘除,随着年龄的增长,会引起很多问题,最常见的就是头痛、恶心、想吐。生理不适会导致她们情绪异常,难以控制,所以在胚胎成熟的阶段,她们的右眼就都被摘掉了。”

 

说着,研究人员看了一眼帕莱斯被头发遮起来的右眼:“想必,您对此深有感触吧?”

 

帕莱斯花了好一会儿去消化这句话,她看着那些对同伴被电晕视若无睹、继续在器材上嬉笑打闹的孩子,看着她们空洞的右眼,问:“就因为这样的原因,你们就要摘掉她们的眼睛?”

 

那番不带感情的话语,就好似在点评一件物品——因为这个门槛总是绊倒人,所以就把它拆除了。

 

研究人员笑了笑:“是的,刚才也为您解释过了,她们虽然有您的基因,但严格来说并不算是人类,在法律上也没有人权。我们这么做,只是为了减少一些不可控的情况。”

 

帕莱斯不知道自己这一天是怎么离开这幢大楼的,来到阳光下时,她拿出手机,想到了报警,可是之前收到的定金自己已经花了不少,她也算是共犯,就算她不会被判入狱,也会被没收卖基因得来的那笔钱,被迫回到家里去住,想到这里,她又放弃了报警。

 

再回到租来的房子里时,帕莱斯才幡然醒悟自己到底干了什么。

 

从这天开始,这些克隆人的存在让她寝食难安,她再也无法心安理得用基因交换来的钱悠闲生活。又过了几天,她再次来到了那幢大楼,研究人员对此并不意外,甚至笑着对她打招呼:“帕莱斯小姐,您又来看望她们?”

 

帕莱斯点点头,于是,研究人员再度把她带到了那个房间。这一次,房间里的儿童玩具已经被清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台电视,女孩们正挤在一起看电视。和上一次见面比起来,她们长大了许多,现在看上去已经是少女的模样了,身上动物的特征也更加明显。

 

“她们每天都待在这里吗?”帕莱斯问。

 

研究人员道:“这里是她们的娱乐室,不做实验的时候,我们会让她们在这里打发时间。”

 

帕莱斯没有去问什么是“实验”,她怕听到让自己犯恶心的答案,她远远看了这些女孩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帕莱斯没有勇气和这些女孩们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之后,每当帕莱斯想知道她的克隆人们已经长成了什么样子,就会去那幢大楼,不同于普通的人类婴儿,这些克隆人的成长非常迅速,几个月之后,她们就已经完全变成了帕莱斯的样子。

 

并且,帕莱斯察觉到,她们的数量似乎在变少。

 

“那些啊。”科研人员解释道,“因为克隆人的身体本身就比较容易出问题,再加上一部分实验体因为体内动物的基因,难以适应群居生活,总是伤害别人,于是只好处理掉了。”

 

“处理是指……”

 

帕莱斯已经猜到了,就好像养鸡场孵出来的小鸡只会留下雌性一样,雄性会全部扔进专门的机器里绞成碎块,当研究人员笑着问她要不要去参观残次品的处理过程,帕莱斯仓皇逃出了那幢大楼。

 

 

 

05

 

有时候,正在发生的事情会让人觉得如在梦中,等意识到那是一段多么不正常的经历时,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帕莱斯偶尔会梦到那个因为争抢玩具而咬伤了同伴的女孩。梦中,那女孩正像鸡仔一样被送进一台绞肉机,她用懵懂的眼神看向帕莱斯,似乎并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虽然梦中的她已经是成年后的样貌,但她的手中依然抓着当初抢夺过来的玩具,露出天真的笑容。

 

紧接着,她的身体被送进了绞肉机,下肢被绞碎的那一刻,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对帕莱斯伸出手——

 

“救救我!”

 

帕莱斯在噩梦中惊醒,看了一眼时间,发现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她不由自主地坐起身,开始穿衣服。她无论如何也想知道那个女孩是否已经被处理掉了,她一路小跑着来到那幢大楼,因为来过好几次,她知道,这里的安保并不严密,只有进门大厅有一个年逾五十的安保人员,她来了好几次,一大半时候都在打瞌睡。

 

帕莱斯来到大楼,发现正门上着锁,她绕了一圈,找到一扇开着的窗户,趁着四下无人爬了进去。为了慎重起见,帕莱斯悄悄潜入大厅,看见那名安保人员已经在一张折叠床上睡着了。她放下心来,来到地下室,那间给实验体娱乐的房间门锁着,想必此刻也没有实验体待在里面。帕莱斯继续寻找,发现了一间虚掩着门的房间,她打开房门,里面漆黑一片,好在她早有准备,身上带着手电筒,打开手电筒之后,她发现十余双眼睛正看着她。

 

那些女孩们就像动物一样,被关在一间间玻璃房间中,每个房间的门口,都贴着她们的编号。帕莱斯一个个看过去,终于看到了那个女孩——她的耳朵和尾巴很有辨识度。

 

女孩的房门贴着一张编号“Mk-1”的纸条,纸条上用红色的笔写着“待销毁”字样。帕莱斯的心一紧,果然她就要被处理掉了。

 

就在帕莱斯打着手电阅读写有女孩名字的纸条时,女孩安静地看着她,完全不似幼儿时期那般凶暴,就像一只温驯的小动物。

 

帕莱斯和她对视了片刻之后,决定把她救出来。

 

因为抱着这样的想法而来,帕莱斯的背包中早就准备好了撬锁的工具,就在她把女孩的房门撬开时,旁边房间的那些女孩都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帕莱斯很庆幸她们没有大喊大叫,或许她们已经习惯了有人类突然来到这里。

 

就在这异常的安静之中,帕莱斯打开了Mk-1的房间门。帕莱斯没有思考太多,她只是不希望Mk-1像公鸡仔一样被处理掉,至于把她救出来之后她该何去何从,就不是帕莱斯考虑的范围了。她本以为门一打开,这个获得自由的实验体会立刻窜出去,没想到对方只是一言不发地从里面走出来。

 

“你不逃走吗?”帕莱斯问。

 

Mk-1没有说话,而是露出了一个困惑的表情。

 

帕莱斯指了指那个“待销毁”字样:“不从这里离开,你会被杀掉的。”

 

Mk-1歪了歪头,还是一副没有听懂的样子。

 

虽说眼前的女孩除了耳朵和尾巴,外貌几乎和自己分毫不差,但从她诞生到现在,才短短数月而已。帕莱斯忽然想到,也许她根本不认识这上面的字,也不知道销毁和杀掉是什么意思。

 

帕莱斯沉默了一会儿,对Mk-1伸出了手,尝试着想去拉住对方的手。她想,如果Mk-1不抗拒的话,就这么把她带走吧,但如果她反抗,就只好把她放着不管,让她听天由命了。

 

没想到,Mk-1看见帕莱斯的手伸过来,不但没有表现出抗拒,反而露出笑容,然后主动拉住了帕莱斯的手。

 

这一刻,帕莱斯决定把她带回家。

 

偷走Mk-1的过程很顺利,从玻璃房间出来之后,Mk-1就一直跟着帕莱斯,帕莱斯带着Mk-1从她来时的窗户翻出去,帕莱斯在前面爬上窗户,落在地上的同时,Mk-1也跳了出来。

 

帕莱斯看着对自己嘿嘿笑的Mk-1,有些惊讶——这家伙敏捷得完全不像是人类。她想起研究人员说过不可以把实验体当做人类来对待的话,可是看着和自己外貌相同的Mk-1,帕莱斯也没办法把她当成一只动物。

 

这时,一辆车子从旁边飞驰而过,自诞生以来从未见过车辆的Mk-1好奇地望了过去,就在她想要追着那辆车子看个仔细时,帕莱斯叫住了她:“回来!”

 

Mk-1立刻停下追逐的脚步,又回到了帕莱斯身边。

 

还蛮听话的嘛,帕莱斯想。她回想起第一次见到Mk-1时后者倒在电击枪下的模样,或许长期接受这样的惩罚,Mk-1已经学会了对人类的命令言听计从。帕莱斯稍微放心了一些,然后带着Mk-1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因为是深夜,除了几辆路过的车子,帕莱斯并没有遇到别人的行人,关上家门的那一刻,帕莱斯才松了一口气,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把Mk-1偷回来了。那是她的克隆体,而不是什么可以从路边带回家的小猫小狗。

 

就在帕莱斯还陷在短暂的不可思议情绪里时,Mk-1已经开始在房间里东张西望,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帕莱斯知道她只是好奇,没有阻止她,反而坐在一旁观察起Mk-1的行为来。直到Mk-1拿起桌上的一块布料,塞到嘴里时,帕莱斯才急忙上前,从她嘴里拽出了那条已经被嚼得湿漉漉的布料。

 

“这个不能吃。”帕莱斯对Mk-1道,她又问,“你饿了吗?”

 

Mk-1点了点头。

 

“跟我来。”帕莱斯说,她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翻出了半袋吃剩下的吐司面包和蓝莓果酱,帕莱斯把果酱涂在面包上,Mk-1全程都在旁边乖乖地盯着她。帕莱斯把涂好果酱的面包递给Mk-1,后者接过来就咬下一大口,帕莱斯看见Mk-1的嘴里露出尖锐的牙齿。

 

“好吃吗?”帕莱斯问。

 

Mk-1还是点头。

 

帕莱斯笑了,她伸出手,揉了揉Mk-1的脑袋,后者眯起眼睛,垂下耳朵任由她抚摸,看上去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帕莱斯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牛奶,倒在了自己的杯子里,递给Mk-1.

 

吃饱喝足之后,Mk-1打了个哈欠,然后席地躺了下去,帕莱斯意识到Mk-1是想在这里睡觉,急忙把她叫起来:“过来,跟我到房间来。”

 

帕莱斯找到Mk-1的玻璃房间里并没有床,也没有其他人类的生活用品,地上只有一个被撕咬得乱七八糟的毛绒玩具。帕莱斯猜,这些克隆体并没有受过正常人类孩子应该有的社会化训练,所以她的行为才会如此怪异。帕莱斯把Mk-1带到自己的卧室,给她脱下衣服,然后教她困了之后应该盖着被子在床上睡觉。Mk-1很听话,对帕莱斯言听计从,帕莱斯给她脱衣服时,她还会配合地抬起手来。

 

简直就像是在照顾孩子一样嘛。

 

帕莱斯躺进被窝,在黑暗中看着身旁的Mk-1,久违地感觉到了一丝温馨。

 

这之后,帕莱斯惴惴不安了好几天,她担心公司的人知道她偷走了Mk-1会找上门来。不过,这样的事情始终没有发生,又过了一阵子,她在电视上看到新闻,说一家公司违法进行人体实验,已经被查封。帕莱斯仔细辨别着出现在新闻里的建筑,那里的确是她去过好几次的无名大楼。

 

其他克隆人怎么样了呢?帕莱斯紧盯着电视,可是新闻到这里就结束了,接下来,电视进入了一段广告。

 

因为太过在意这些拥有她基因的女孩,帕莱斯再度来到了那幢已经被查封的大楼,大楼的门上贴上了封条。帕莱斯来到后面她曾经翻进去的窗户,看见那里也被关上了。她在外面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Mk-1正坐在电视机前看儿童动画,见帕莱斯回来,她立刻飞奔过来抱住了帕莱斯。

 

“我饿。”Mk-1说。

 

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Mk-1已经学会了简单的表达,她本来就有人类的语言基因,模仿帕莱斯说话模仿得很快,帕莱斯猜,之前在那幢大楼里,研究人员从来不会和她们对话,所以她们没有发展出语言能力。

 

这孩子并不是研究人员口中的动物,也不是什么残次品,帕莱斯抚摸着Mk-1的脑袋,心想,如果把她当做人类的幼儿来对待并进行教导,她一定可以变得像人类一样生活下去。

 

又过了一段时间,帕莱斯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一边上学、一边照顾Mk-1的生活,每天回到家里都有人在等待,让她感觉自己拥有了一个新的家,Mk-1既像她的妹妹,又像她的孩子。

 

但因为身体里动物的基因,Mk-1时不时会破坏家具,或是试图捕捉跑进家里的昆虫和动物,当帕莱斯完成了一天的课程,筋疲力尽回到家中时,总会发现有什么东西又被Mk-1弄坏了,而肇事者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帕莱斯从未责骂过Mk-1,她知道,那不过是她的天性,比起Mk-1给她带来的慰藉,这点损失微不足道。

 

就在帕莱斯已经完全忘记了那段令她恶心的过去,觉得人生会就这么掀开新篇章时,她怎么也没想到,那家伙会出现在家门前。

 

 

 

06

 

伊泽尔手中拿着牛皮纸袋,在大学校园里转悠了一圈,视线从每一个女大学生身上掠过,很遗憾地发现她们都不是帕莱斯。

 

他提起手中的袋子,掂了掂,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那是他从帕莱斯父母手中得到的东西,他们拜托他把这个转交给帕莱斯。伊泽尔首先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听错,指着自己道:“我去送?”

 

“没办法,那孩子不接我的电话。”帕莱斯的母亲长吁短叹,俨然一副受害者模样,她絮絮叨叨向伊泽尔抱怨了一番帕莱斯的忤逆行为,无非是故意不接电话和搬出去住这两件事,却被她描述成了什么罪不可赦的大错。尽管伊泽尔听到一半就开始不耐烦,但脸上还是带着笑容,免费充当了一回对方的情绪垃圾桶。

 

帕莱斯真可怜,和这样的母亲生活在一起,伊泽尔想。不过他心里也并没有生出太多可以称之为同情的感情,毕竟要论受害,被拽掉了耳朵的自己恐怕才是不遑多让。

 

“好啦好啦,她这个年纪正是会叛逆的时候,等稍微长大一点就好了。”伊泽尔见对方终于停止了抱怨,安慰道。

 

要拒绝对方的拜托也不是什么难事,随便找几个借口就好,不过伊泽尔也很久没有见到帕莱斯了,倒还有些想她。他对于帕莱斯最后的记忆,就是她穿着那条完全不适合自己的裙子,像疯猴子一般扑过来的样子。老实说,那时候两人都挺疯狂的,以至于伊泽尔也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自己竟然把帕莱斯揍进了医院的事情。当他做完缝合手术时,急忙去问帕莱斯怎么样了,得到的回答却是帕莱斯还在抢救室。

 

本来那时他就想去看帕莱斯的,但父母怕他们再打起来,不由分说把伊泽尔强行带了回去,再想去看帕莱斯时,伊泽尔得到的消息却是:帕莱斯不愿意和他见面。

 

这段回忆因为过于戏剧性,在伊泽尔的脑海中变得朦胧了,当他回想起过去,更清晰浮现在脑海中的,依然是帕莱斯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她懵懵懂懂,只会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就算把虫子放在她手里,她的脸变得扭曲,大叫着“恶心”,甚至露出一副就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几分钟之后又会继续跟在自己后面,不停“哥哥、哥哥”的叫着。

 

那时候真可爱啊,伊泽尔想。为什么人这种生物总是会长大呢?

 

回想着这些旧事,伊泽尔来到了帕莱斯的学校,帕莱斯的父母也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他只能先来学校碰碰运气。在校园里逛了一大圈之后,刚好听到下课铃声响起,伊泽尔远远看到一大群学生下课从教学楼里走了出来,他走过去站在路边,试图辨别里面是否有帕莱斯,但直到教学楼里的人全部都走了出来,他依然没有看到帕莱斯。

 

该不会今天没有课吧。

 

伊泽尔叹了口气,心想自己运气还真不好。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至少他还知道帕莱斯的名字。他来到学校办公大楼,逮住了一个工作人员,称自己是帕莱斯的家长——他自认为这也不算撒谎——拜托对方从系统里调出了帕莱斯的学院信息。就在他进一步询问帕莱斯登记在档案里的居住地址的时候,对方犹豫了:“真不好意思,先生,那是学生的隐私。”

 

伊泽尔看上去也太年轻了,完全不可能是帕莱斯的父亲,那名工作人员担心帕莱斯受到无端骚扰,已经有些后悔帮伊泽尔查学院信息了。

 

“如果您真的是帕莱斯的家长,为什么不打电话问问她呢?”那名工作人员机智地把难题抛给了伊泽尔,伊泽尔不慌不忙笑着开口:“我当然有帕莱斯的电话号码,但是我打过去,她肯定不会接。您知道,帕莱斯现在是背着家里人在外面租房子住,虽然她已经成年,但还是个在校学生,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想必对学校的声誉也会有所影响吧?”

 

工作人员明显面露难色,片刻之后,他开口道:“好吧,我可以把她的地址给您,但希望您可以对地址的来源保密。”

 

伊泽尔知道这一招一定会见效,他在政府工作,见惯了害怕担责任的官员,当然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人,人性就是如此嘛,所以,一旦把事情描述得夸张一点,这样的人就会急着先把自己摘出去。

 

总之,伊泽尔顺利拿到了帕莱斯的地址,那是一间位于市中心的独栋住宅,离学校不远,只看住宅所在的地段,伊泽尔就知道房租一定不便宜。

 

帕莱斯哪来的这么多钱?卖春?伊泽尔这么想着,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在心里否定道:不不不,那家伙一看就是能把客人老二给咬下来的类型,她可干不了这一行。

 

抱着对帕莱斯的想念和好奇,伊泽尔来到了那栋住宅门前,他按响门铃,里面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来了!”

 

是帕莱斯没错。

 

就算这么多年没有见面了,伊泽尔也能听出这是帕莱斯的声音,比起十几岁的时候,音色完全没有什么变化,甚至伊泽尔能想象出现在的帕莱斯发出尖叫会是什么声音。

 

为什么会想象她尖叫呢?脑海里产生这个念头之后,伊泽尔忍不住问自己,笑意已经不由自主挂在了唇边。下一瞬,他看见眼前的门打开了,门里探出了帕莱斯的脸。

 

她打开门,那张一生都无法忘记的脸便映入她眼中,伊泽尔笑着对她招了招手:“嗨,帕……”

 

伊泽尔的话还没说完,帕莱斯就把门甩上了,他急忙上前阻拦,把半个身子挤在门缝里,这才让帕莱斯无法把门关上。

 

帕莱斯怎么也没想到,她和伊泽尔还有再度见面的一天。

 

“你来干什么?”帕拉斯用力按住大门,像夹三明治那般把伊泽尔夹在门和门框之间,后者哀哀喊道:“疼疼疼……”

 

“疼你就滚出去!”帕莱斯怒吼道,门外路过的邻居忍不住侧目,伊泽尔忙道:“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我把东西放下就走,行不行?”

 

“什么东西?”帕莱斯什么都没看到,伊泽尔带来的纸袋被他换到了门外的那只手上,伊泽尔可怜兮兮道:“你这样压着门,我要怎么把东西给你?”

 

帕莱斯手上的力道稍微放松了一些,伊泽尔顺势就把门推开,走了进来、

 

“你不是说放下东西就走吗?”帕莱斯也注意到了外面邻居的目光,只好暂时先把门关上,再转头看伊泽尔,后者不但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已经开始打量起了帕莱斯的住宅:“这里不错嘛,你哪里来的钱能租到这么好的房子?”

 

说着,伊泽尔就在沙发上坐下了,他低头看到沙发上有一条爪痕,问:“养宠物了?”

 

“关你屁事。”帕莱斯知道伊泽尔这一进来,就不会轻易离开了,她思忖着要怎么把这家伙赶走,这时,她才看到伊泽尔手上的那个牛皮纸袋,她一把夺过来,问:“这是给我的?”

 

“你爸妈让我带来的。”伊泽尔说,他耸了耸肩,“没办法,你妈在我面前哭惨,我招架不住。”

 

帕莱斯懒得理会他,拆开了那个纸袋,看见里面放着一包手工烘焙的饼干。饼干上贴着一张纸条:给亲爱的帕莱斯。署名:爱你的妈妈。

 

如果换做其他人,一定已经感动得热泪盈眶了吧,但帕莱斯并不吃这一套,她和母亲都是最了解彼此的人,她知道,母亲从来不是会用这种方式表达爱意的人,她这么做一定有什么目的。

 

果然,帕莱斯在牛皮纸袋的底部找到了一封请柬,是一个亲戚邀请帕莱斯全家去参加婚礼,时间还好巧不巧选在了让帕莱斯无法拒绝的暑假。

 

帕莱斯立刻明白了,如果这种场合她拒绝出席,会让母亲觉得丢人,所以,她用一袋廉价的小饼干想要向帕莱斯求和,让她回家一趟。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帕莱斯在心里想,然后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塞进袋子里,扔回给伊泽尔:“我不要,你去告诉他们,我不会回家的。”

 

伊泽尔接住了那个袋子,打开里面的饼干袋,挑出一块形状还算不错的塞进嘴里,点评道:“没我妈烤的好吃。”

 

又往嘴里塞了第二块,伊泽尔才开口道:“要说你自己打电话回去说,别把我当传话筒好吗,我工作也是蛮忙的。”

 

这是谎言,事实上伊泽尔的工作还算悠闲,并且现在他就处于翘班状态。

 

“好吧,没什么别的事,你就回去吧。”帕莱斯看着大大咧咧坐在沙发上吃饼干的伊泽尔,心里有气,她还没能从那漫长的幼时创伤里走出来,肇事者却表现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她不禁在心里暗想:伊泽尔该不会真的不觉得自己是个人渣吧?

 

怨气只是帕莱斯想要赶走伊泽尔的其中一个原因,更重要是的,现在家里有一个不能给伊泽尔看到的人。

 

 

 

07

 

Mk-1这个时候正在卧室里午睡,不知是否因为体内动物的基因,她每天都需要比人类更多的睡眠。再过一会儿,就是她起床要吃点心的时间,伊泽尔再不离开,就会看到Mk-1从卧室里走出来。

 

帕莱斯偷偷藏起Mk-1的事情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她偶尔也带Mk-1出门,但是会用帽子和外套遮住她的耳朵和尾巴,别人也只认为她们是一对双胞胎姐妹。现在,Mk-1只穿着一身帕莱斯买给她的家居服,已经来不及通知她把耳朵和尾巴藏起来了。

 

不,藏起来也没有用,毕竟伊泽尔比谁都清楚,帕莱斯并没有一个和她外貌完全一致的姐妹。

 

帕莱斯不知道要怎么跟伊泽尔解释,也不相信伊泽尔会帮她保守秘密。

 

此刻伊泽尔已经把饼干吃掉了半袋,他觉得有些渴了,起身道:“我想喝点什么,冰箱在哪里?”

 

“你还真是脸皮厚啊。”帕莱斯黑着脸看他,伊泽尔笑嘻嘻道:“别这样嘛,我们这么多年没有见面了,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想哥哥吗?我可是很想你的。”

 

伊泽尔的最后一句话让帕莱斯浑身一凛,不知怎么的,她又回想到起了在仓库里的那一天,她的体温转瞬间就从身体里抽离了,双手也忍不住开始颤抖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或许是想拿起眼前的陶瓷摆件一把砸在伊泽尔的头上让他脑袋开花,又或许是想让伊泽尔砰的一声在自己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不管进行怎样的想象,帕莱斯的身体都像是僵住了一般无法动弹。

 

这种情形让伊泽尔觉得熟悉,似乎他们俩在打架之前,帕莱斯浑身上下也散发着此刻的气息。

 

“你怎么了?”伊泽尔问,他觉得帕莱斯下一刻就会冲过来按倒自己,不过后者并没有这么做,只是走到门边,打开门道:“滚出去。”

 

沉着脸的帕莱斯让伊泽尔想起了她看到虫子时的表情,直到长大之后,伊泽尔才不得不承认,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帕莱斯不可能喜欢虫子,却不知为何就是想要拿虫子给她看,现在想来,是想看到她那副厌恶的表情吧?

 

明明战争一触即发,伊泽尔却只觉得兴奋,他佯装对帕莱斯的情绪毫无感知,问:“为什么?你很讨厌见到我?”

 

岂止讨厌,简直深恶痛绝,帕莱斯想。她已经稍微冷静下来了,指尖也重新有了温度。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短暂地应激了,差一点又做了像当初冲上去和伊泽尔扭打一样的事情,尽管这一次伊泽尔还什么都没做。

 

伊泽尔观察到了这一情绪的转变,莫名有些失望,看来帕莱斯长大了,也懂得掩饰自己的情绪。他决定继续煽风点火,不但没有听话走出帕莱斯已经为他打开的大门,反而向着屋子里走去:“冰箱应该在厨房,对吧?”

 

说着,伊泽尔就来到一扇门前。

 

那里是卧室,Mk-1正在里面午睡,帕莱斯刚刚才冷静下来,又觉得自己的头皮炸开了,她大吼道:“不许进那个房间!”

 

“为什么?你藏了情夫?”伊泽尔故意把手放到了门把手上,心想,该不会这扇门后面真的藏着帕莱斯的男朋友吧?这栋房子以她一个人的能力肯定租不起,但如果还有另一个男人,就可以理解了。想到这里,伊泽尔莫名觉得有些不爽,他想知道到底是谁每天在跟这个过去只会追着自己跑的帕莱斯同床共枕,没有等帕莱斯上前阻拦,就拧开了门把手。

 

然后,他看见眼前的床上还真有人,只不过,看那娇小的身形,应该是个女孩子。

 

床上的女孩子也醒了,在伊泽尔回头想问帕莱斯这是怎么回事时,他突然被猛烈地冲击撞倒在地,等回过神来,床上的女孩子已经压在了自己身上。他刚才被她扑倒了,并且,对方不是冲过来将他扑倒的,而是从那张大床上一跃而起,光着脚跳了过来,以至于他的后背在地板上重重的撞了一下,脑袋也一下子变得空白。

 

“不行!”帕莱斯的声音再度传来,伊泽尔才看见这个扑倒他的女孩已经张开了嘴,露出里面的獠牙。

 

听到帕莱斯的指令之后,Mk-1闭上了嘴,带着困惑的眼神望向帕莱斯。

 

“下来,他不是坏人。”帕莱斯说。

 

为了防止科研公司的人来把Mk-1抢回去,帕莱斯教过她,如果有陌生人闯进了家中,就要像这样咬住他的喉咙。Mk-1很高兴今天自己第一次能派上用场,所以被帕莱斯呵止时,才会一脸迷茫。

 

但是,Mk-1还是优先执行了帕莱斯的指令——帕莱斯并不常用这种命令般的语气对她说话,她觉得有些害怕,不希望帕莱斯就此讨厌她。

 

帕莱斯从她眼中窥见了好似自己儿时般的小心翼翼,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不太好。她摸了摸Mk-1的脑袋,道:“对不起,我不是吼你,只是有些太着急了。”

 

Mk-1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抱住了帕莱斯。

 

帕莱斯这才把目光移到了伊泽尔身上,而躺在地上的伊泽尔已经看呆了——在他看清那个扑倒自己的女孩的外表时,就已经呆住了,那分明就是帕莱斯,可却不知道为什么长着野兽的耳朵。而现在,她被帕莱斯抱在怀里安抚时,身后的尾巴也因为心情变得愉快而轻轻晃动了起来。

 

“她是谁?”伊泽尔好一会儿才从地板上爬起来,问道。

 

帕莱斯瞪了他一眼:“你要是敢把这件事说出去,我会杀了你。”

 

伊泽尔慌忙笑着摆手:“别恐吓我,我真的会被吓到的。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所以,你得告诉我,她是怎么回事?”

 

伊泽尔望向Mk-1,Mk-1也在看着他。帕莱斯没有对Mk-1说过伊泽尔的事情,准确说,她没有跟Mk-1倾诉过任何负面感情,因此Mk-1望向伊泽尔的眼神里只有好奇。

 

“她是我的克隆人,我参与了克隆人实验,为了获得酬金租下这间房子。”帕莱斯没有办法,既然已经被伊泽尔看到了,她便不好再隐瞒,“不过她的身体里混入了野兽的基因,所以虽然外表和我很像,却一半是人类,一半是动物。”

 

“竟然还有这种事情……”伊泽尔不可思议地看看Mk-1,又扭头看看帕莱斯,两人无论是五官还是脸型,都挑不出任何不同,伊泽尔对Mk-1伸出手,想摸一摸她的脸颊,帕莱斯啪的一声打掉了他的手:“别碰她!”

 

“干嘛这么紧张,我只是好奇。”伊泽尔笑着收回了手,但他看出来了,Mk-1对他刚才的举动并不排斥,应该说,她根本就不知道他想做什么,那懵懂无知的眼神,让他想起了儿时的帕莱斯,他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帕莱斯,你知道吗,她让我想起了你小时候。”

 

伊泽尔总是很明白怎么样才能一击戳中帕莱斯最痛的地方,尽管这一回是无意的,帕莱斯咬紧牙关,把愤怒的情绪压抑下去,她不想在Mk-1面前表现得太歇斯底里。对她来说,这孩子就像是一张白纸,会变成什么样子,完全取决于她的养育,就好像母亲养育她一样。尽管Mk-1有着和帕莱斯相同的外貌,帕莱斯却不希望她成为第二个帕莱斯。

 

帕莱斯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指责道:“你完全不觉得小时候做过多么过分的事情吗?”

 

“那时我也不懂事嘛……”伊泽尔不以为意地笑笑,旋即又露出惊讶的表情:“啊,难不成之前你跟我打架,也是因为这件事?”

 

帕莱斯快炸了,但Mk-1就在旁边,她不能当着她的面和伊泽尔打起来。伊泽尔一脸“完全没想到”的表情,微微蹙起眉道:“我不知道你这么在意这件事,可是,那也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吧,当时你不是也摸了我吗?”

 

“那是你让我摸的,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帕莱斯忍无可忍,揪住了伊泽尔的衣领,Mk-1则呆呆地看着她这一举动。帕莱斯愤愤松开了手,伊泽尔看出来了,帕莱斯似乎不愿意在Mk-1面前对他暴力相向。换句话说,现在的帕莱斯并不是把这个克隆人妹妹当做宠物养着,而是当做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原来这个小家伙是帕莱斯的软肋。

 

注意到这件事之后,伊泽尔不可抑制地觉得心情愉快,他装模作样地道歉道:“对不起,这件事就算我不好,可是我们已经长大了,现在可以和好吗?”

 

帕莱斯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伊泽尔态度的转变,后者继续厚颜无耻地开口道:“为了表示和好,今晚让我留下来吃晚餐吧?”

 

这番复杂的对话里终于有了Mk-1能听懂的部分,她没等帕莱斯拒绝,就插话进来:“晚餐吃什么?”

 

“昨天剩下的西班牙炒饭。”帕莱斯说,“抱歉,一会儿我还有一张插画要画,没空做晚餐。”

 

所以,懂了吧,今天我家没有给你吃的饭。帕莱斯用眼神望向伊泽尔,希望他听懂了自己的潜台词,并且立刻滚出去,伊泽尔却露出了欣喜的表情:“既然如此,我来负责做晚餐吧?”

 

伊泽尔转头向Mk-1:“你喜欢吃炸鸡吗?”

 

“那是什么?”Mk-1问。

 

伊泽尔笑着说:“一种香香脆脆的食物,既然你没有吃过,就更应该尝尝了。”

 

“好啊好啊!”Mk-1兴高采烈道,似乎两人已经把今晚让伊泽尔留下来吃饭的事情敲定了。帕莱斯想开口拒绝,可又不想看到Mk-1失望的表情,她对伊泽尔道:“吃完晚餐你就走?”

 

伊泽尔笑着点头:“吃完晚餐我就走。”

 

 

 

08

 

帕莱斯后悔让伊泽尔做了那顿晚餐,她不知道这家伙竟然厨艺还不错,不光炸鸡有店里卖的水准,自己调配的酱汁也格外可口。她因为忙于做衣服和绘画,已经很长时间没吃过什么正经东西了,她的冰箱里塞满了面包、蛋糕、饼干之类的即食食品,灶台很长时间没有点过火,而比起这些毫无营养的碳水化合物,Mk-1显然更喜欢吃肉。

 

伊泽尔的炸鸡让Mk-1念念不忘,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这一天,帕莱斯正在屋子里画画,突然听到了大门打开的声音。Mk-1从来不会自己开门,她担心她没有藏好耳朵和尾巴就这么跑出去被邻居看到,急忙从房间里出来,却看见伊泽尔出现在了客厅里。

 

再看Mk-1,她正坐在一旁嚼着肉干。

 

很显然,伊泽尔贿赂了她。

 

“你来做什么?回去!”帕莱斯毫不客气地说道,她并没有原谅伊泽尔的打算,也看出了对方的道歉毫无诚意。那个人渣从来就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伊泽尔脱掉外套,挂在帕莱斯的衣帽架上,这一次轻车熟路走进厨房拿饮料,帕莱斯挡在他面前,道:“我说,让你出去,听不懂吗?”

 

“这样赶我走好吗?万一我一不小心,把你家里藏着克隆人的事情说出去了怎么办?”伊泽尔绕过帕莱斯,从冰箱里翻出了一罐可乐,帕莱斯沉闷的脚步在他身后驻足,就算此刻会被一条钢丝勒住脖子他也不觉得奇怪,可惜回过头后,只看见面露愠色的帕莱斯瞪着他,眼神中闪过了一丝不知所措。

 

太好了,这个威胁很有用。

 

伊泽尔喝着可乐,回头道:“放心吧,我开玩笑的,既然答应了你不会说出去,就一定不会说。我可是你哥,还能害你吗?”

 

帕莱斯没有否定,在伊泽尔看来,这是他们之间关系的一次重大进步。他伸出手,想顺着这番话摸摸帕莱斯的脑袋,结果他的手依然被帕莱斯拍掉了。

 

“这么用力,你的手不疼吗?”伊泽尔看了看自己被扇得红彤彤的手,又看了一眼帕莱斯的手,同样也红得厉害。

 

“别碰我。”帕莱斯沉声道。

 

“这算是警告?”伊泽尔眯起眼睛,享受着对方发火边缘的表情。

 

“你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帕莱斯问,“这一次没人托你送东西了吧?”

 

伊泽尔拿着可乐向客厅走去,就像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样,在沙发上坐下,一边喝着可乐一边打开电视,才对跟在他后面走出来的帕莱斯说道:“我想你了,不行吗?”

 

恶心。

 

久违的恶心像一只手捏住了帕莱斯的胃部,要把她早上刚刚吃下去的果酱面包给挤出来。伊泽尔饶有兴味的看着她的脸,想看她对自己这番话的反应。帕莱斯忍住了,她没有露出他期待的表情,而是转身对一旁的Mk-1说道:“回房间里去,好吗?”

 

“可是,我想在这里看电视。”Mk-1并不能读懂两个大人之间微妙的气氛,而且,她对伊泽尔还很有好感,毕竟帕莱斯说过他不是坏人,又会给自己东西吃,而且仔细一看,伊泽尔似乎和帕莱斯也有着外貌上的相似之处。

 

在Mk-1看来,此刻的环境根本没有任何危险,而且电视里正播到她喜欢的动画节目,那是个以动物为主人公的故事,Mk-1常常模仿里面的角色台词。她一边嚼着从伊泽尔那里得来的肉干,一边目不转睛盯着电视,她知道帕莱斯不会强行把她从这里赶走,甚至没有用请求的语气。

 

帕莱斯叹了口气,她瞟向伊泽尔,对方笑眯眯道:“有什么关系,就让她在这里吧,我还挺喜欢她的。”

 

帕莱斯一字一顿地警告:“你别对她做任何事情!”

 

伊泽尔点点头:“我只不过给了她零食而已,对吧,你……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伊泽尔这才想起他还没问过Mk-1的名字,在他眼里,这家伙更像是帕莱斯2号,不过比帕莱斯可爱多了。

 

Mk-1正看到精彩的地方,没有理会伊泽尔的搭话,她忽然一跃跳上沙发,模仿电视里人物的表演,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伊泽尔笑盈盈地看着她,转头去帕莱斯道:“她叫什么?”

 

“Mk-1.”帕莱斯说,她看出来伊泽尔对Mk-1有兴趣了,因此,她的视线一刻也不敢移开地盯着沙发上的两人,想到伊泽尔曾经对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情,而Mk-1又明显对她毫无防备,帕莱斯走过去,坐在了两个人的中间。

 

伊泽尔注意到了帕莱斯的紧张,他在心中暗笑,他对那个小家伙有兴趣,仅仅是因为她长得像帕莱斯而已,他换了个姿势,在沙发上尽可能舒展自己的身体——离帕莱斯更近了,然后,他的视线越过明显已经浑身紧绷的帕莱斯,装模作样地打量Mk-1:“这是什么,代号吗?”

 

Mk-1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回过头来看着两人,和伊泽尔对上视线的一瞬,她露出笑容来,伊泽尔伸处手,Mk-1也配合地低下头让伊泽尔摸了摸她的头发,而前者做这个动作时,探向Mk-1的身体已经轻轻靠在了帕莱斯身上。

 

要是没有Mk-1,帕莱斯肯定早就炸了,想到这里,伊泽尔差点忍不住笑出声,他继续把手停留在Mk-1的头顶,顺着她头发生长的方向慢慢抚摸,Mk-1露出享受的表情来,这时,伊泽尔的目光移到了她那对毛茸茸的耳朵上。

 

“仔细一看,这还真是厉害……人类的脑袋上能长出这种东西吗?”伊泽尔说着,手指也向着耳朵的方向移动过去,他刚想看一眼帕莱斯的反应,就“哎哟”一声——帕莱斯拧住了他的大腿。

 

Mk-1歪着头,不知道伊泽尔怎么了,不过看样子对方已经不打算继续摸她的头发,于是,她把头抬了起来,注意力重新回到了电视上。

 

伊泽尔和帕莱斯终于对视了,后者眼中明显带着愠色,伊泽尔用眼神向她投降:好好好,我不碰她。

 

“话说,你打算就这么养着她吗?她这么能吃,应该会花不少钱吧。”伊泽尔看Mk-1已经吃完肉干吮着指头,帕莱斯把她黏糊糊的手拿起来,用湿纸巾依次擦干净她的每一根手指,那样子看上去完全就是她的母亲。

 

“不用你管。”帕莱斯冷淡地回应道。

 

“租房子、养孩子,需要的钱都不是小数目,你拿到的钱够吗?”

 

帕莱斯陷入了沉默,因为她被伊泽尔说中了,最初拿到那笔钱时,帕莱斯精打细算,刚好够维持她生活到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但现在家里添了一张嘴之后,要撑到毕业就有些困难了。而且,Mk-1破坏掉的家具都是房东的东西,到了退房的时候,还需要按照原来的价格赔偿给房东。帕莱斯默不作声,伊泽尔继续说道:“我也没有要干涉你生活的意思,不过,我是你哥哥嘛,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向哥哥开口。”

 

伊泽尔只是想获得一个光明正大来这里的借口,毕竟他要是一直拿Mk-1威胁帕莱斯,说不定哪天帕莱斯又搬走了。

 

伊泽尔看着帕莱斯,后者表情明显有些犹豫了,伊泽尔给出最后一击:“以后我每次来,都会带着食材来帮你们做饭,你看怎么样?”

 

一旁听到这些话的Mk-1猛点头,她对伊泽尔的厨艺很是认可,帕莱斯不置可否,但态度明显没有那么强硬了。伊泽尔趁机问道:“那要不要等会儿一起去逛商场?”

 

“你买单?”帕莱斯问。

 

“当然是我买单。”

 

有戏,伊泽尔想,坐在他旁边的帕莱斯面无表情,Mk-1已经兴奋地凑了过来:“逛商场?带我去吗?”

 

“去换衣服吧。”帕莱斯说。

 

“好耶!”Mk-1欢呼着冲进了卧室,过了一会儿,她穿着一条长裙出来了,裙子把她的尾巴遮得严严实实,她又从衣帽架上拿下了帽子,熟练地把自己的耳朵也塞进去,然后在帕莱斯面前转了个圈:“这样可以了吗?”

 

“可以了。”帕莱斯点点头,然后拿眼睛去看伊泽尔:“走吧。”

 

带着两个妹妹逛商场的感觉还真新鲜,伊泽尔走在前面,挑选货架上的新鲜蔬菜,一回头,就看到帕莱斯警惕地看着他。好吧,帕莱斯还是没能对他放下戒心,不过对于伊泽尔来说,这才是有趣的地方。

 

“想吃什么?”伊泽尔回头,问两人道,Mk-1抢着回答:“肉!”

 

“肉是吧……”伊泽尔想了想,“炸鸡已经做过了,这次就煎牛排吧。”

 

Mk-1投来一个“那是什么”的好奇眼神。

 

伊泽尔叹了口气,问帕莱斯:“你平时都给她吃什么?”

 

帕莱斯白了他一眼:“我吃什么她就吃什么。”

 

“看得出来你平时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了。”伊泽尔笑道。

 

“我只是忙。”帕莱斯懒得跟她解释,但又觉得伊泽尔的笑里带着看扁了自己的味道,莫名很不爽,她确实不怎么做饭,升到大三之后,课业变得更加繁忙了,以前回家看到Mk-1吃零食掉了一地的碎屑,她还有精力先把屋子打扫干净再去完成她的制衣作业,现在却连看到Mk-1因为好奇摔碎了一盆子鸡蛋并且抹得到处都是,她都能面不改色地先做自己的事情。

 

 

 

09

 

帕莱斯很久没有吃到这么丰盛的晚餐了,如果说上一次只是伊泽尔用她冰箱里剩下的东西小小露了一手,那么这次就是伊泽尔精心准备的盛宴。那家伙甚至还在做饭的同时用厨房里那个帕莱斯从没用过的烤箱烤了苹果派,前菜、汤、主食、甜点应有尽有,伊泽尔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把一瓶红酒放进了购物车里。

 

“要来一杯吗?”伊泽尔打开红酒的塞子,问道。

 

帕莱斯没有多想,或者说,反正那是免费的,不喝白不喝,她从橱柜里翻出了两个高脚杯,洗干净之后递给伊泽尔,Mk-1也吵着想尝尝这种散发着水果香味的饮料,帕莱斯把自己的那杯拿给她舔了一口之后,她的眉头皱了起来,自己去开冰箱拿出了一罐果汁就往下灌。

 

伊泽尔很满意自己的成果——眼前这桌菜,以及成功让帕莱斯默许了他的存在,下一次再来这里他就无需找任何借口了,他知道,帕莱斯拒绝不了他,就像小时候一样。

 

伊泽尔喝到了第三杯红酒,才开口道:“我是开车来的。”

 

帕莱斯正在给Mk-1擦她嘴角的酱汁,随口问:“是啊,怎么了?”

 

她当然知道这件事,刚才伊泽尔还开车载她们去商场。

 

伊泽尔晃了晃红酒杯:“喝酒之后就开不了车了。”

 

帕莱斯这才听出对方的潜台词, 伊泽尔想着帕莱斯家里过夜。帕里斯不吃这套,道:“你可以走回去,明天再来我这里把车子开走。”

 

“真的这么狠心?”

 

“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就不想在早晨起床的时候吃到哥哥的爱心早餐?”

 

“别让我恶心了。”

 

恶心?再提到这个词的时候,帕莱斯却发现此刻的自己并没有感觉到那熟悉的生理不适,或许是刚吃饱了肚子,胃里暖暖的,她只觉得心情还算不错。

 

伊泽尔见她不肯松口,也没有强求,继续吃着东西,把话题转移到了帕莱斯的学业上,讨厌的人聊着讨厌的话题,帕莱斯却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Mk-1则在旁边大快朵颐,这画面竟然有些温馨,就好像餐桌上进餐的是一家人。虽然从基因上来说,的确都是一家人就是了。

 

等到伊泽尔把那瓶红酒喝得见了底,帕莱斯才发现不对劲——伊泽尔明显露出了醉态,说着话,就突然趴在餐桌上睡了过去。她猝不及防,一时间愣在了餐桌上,反应了小片刻之后,她起身走到伊泽尔身边,按住他的肩膀晃了晃。

 

“喂,起来。”

 

伊泽尔没有回应。

 

“他怎么了?”Mk-1问。

 

“他没事,只是睡着了。”帕莱斯说。

 

她想起刚才伊泽尔话语中有要留宿的意愿,不禁觉得伊泽尔是在故意装醉想要赖在这个家里不走。想到这里,她有点生气,用力拍了一下伊泽尔的后背:“别睡了,起来!”

 

伊泽尔还是没有反应。

 

帕莱斯和Mk-1面面相觑,又过了一会儿,帕莱斯对Mk-1道:“过来帮我,把他扶起来。”

 

伊泽尔在心里笑了,帕莱斯还真是好骗,不过就算帕莱斯没有被他蒙骗,也拿他没办法,只要他继续这么装睡下去,留宿在这个家里就是必然。他美滋滋地盘算着,感觉到两个妹妹把他扶了起来,往客厅的方向移动,他猜她们要把他放在沙发上。

 

正想着,伊泽尔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他还没来得及睁开眼,就被扔到了外面。

 

“没关系,他醒来之后自己会开车回去。”帕莱斯对Mk-1解释道,Mk-1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伊泽尔从地上爬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冷冰冰的大门,然后捂住脸,笑了出来。

 

看来帕莱斯是真的很讨厌我——伊泽尔已经完全了解了这件事,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面带笑容地离开。伊泽尔不知道的是,帮Mk-1洗漱完毕让她上床睡觉之后,帕莱斯又打开过一次家门。

 

看见空空如也的大门口,帕莱斯知道自己猜对了,又甩上了门。

 

伊泽尔来得很早,虽说政府的工作可以借着职务之便到处乱跑,但偶尔也有正事要做,他得把车子开回去,然后去给一份公文盖章,因为不是特意来找帕莱斯,所以他没打算敲门,只掏出了钥匙,远远向着自己的车走去。这时,他听见狗叫声,隔壁邻居的花园里有个白色的身影在茂密的花丛中乱窜。

 

伊泽尔本不想多管闲事,无奈狗吵得太厉害,他忍不住多往隔壁花园里看了一眼,然后发现并不是那条乱叫的狗在追逐什么小型动物,而是Mk-1四肢着地,在花园里追着那条狗。而刚才伊泽尔余光瞥见的白色身影,正是穿着白色家居服的Mk-1.

 

Mk-1没有遮住耳朵和尾巴,她正专心致志追着狗,那条狗被吓得魂不附体,伊泽尔出声喊了她的名字,但是专注于狩猎的她根本听不到外界的声音。

 

怎么搞的?帕莱斯怎么会让她自己一个人跑出来?

 

伊泽尔皱了皱眉,然后听见隔壁房子里一个女人正一边不耐烦地咒骂,一边趿拉着拖鞋向着大门走来,只要她一开门,就会看见院子里拥有和野兽融合基因的女孩正像动物一样追她的狗。

 

去敲帕莱斯的门已经来不及了,伊泽尔急忙跳进邻居的院子里,一把将Mk-1拦腰抱了起来,Mk-1尖叫了一声,然后一口咬在了伊泽尔的大腿上,隔壁的女人已经打开门了,千钧一发之际,伊泽尔把Mk-1扔进了自己的车子里,捂住她的嘴把她按下去。

 

“大清早的吵什么吵?”女人顶着一双睡眠不足的黑眼圈,质问她瑟瑟发抖的狗,狗则对着伊泽尔的车子发出哀哀的叫唤。

 

女人也注意到了陌生的车辆,但因为那台车子并没有停在自家门前,跟她没有关系,她只能呵斥了狗几句,然后回到屋子里。

 

Mk-1的牙齿已经穿透了伊泽尔的掌心,她尝到鲜血的味道,但也因此冷静了下来,她抬起头,看见把她塞到车子里的人是伊泽尔,又露出笑容来。

 

伊泽尔望着自己往外渗血的手,问:“帕莱斯呢?”

 

“她去上课了。”Mk-1说。

 

“帕莱斯不是教过你,外出时要遮住耳朵和尾巴吗?”伊泽尔问。

 

Mk-1这才想起来,她完全忘了这件事。

 

“所以,你该不会也没有带钥匙吧……”伊泽尔有些无奈道,他看见帕莱斯的家门可是关着的,Mk-1点了点头,用无辜又带着几分期待的表情看着伊泽尔,在她眼里,他已经成为了一名值得信赖的家长。

 

如果被帕莱斯知道,她一定会宰了我吧,伊泽尔心中暗想,同时,想到帕莱斯因为他带走了Mk-1可能会露出的表情,他又隐隐有些兴奋。

 

“好吧,今天你就跟哥哥在一起好了。”伊泽尔从车子里翻出一顶他的遮阳帽来,戴在Mk-1头上,嗯,刚刚好,不过尾巴就有些麻烦了,Mk-1穿的是一条短裤。

 

“你的尾巴能塞到裤子里吗?”伊泽尔问,看Mk-1的眼神,他已经能够理解她的意思了,“你想说,你没试过,是吗?”

 

伊泽尔握住Mk-1的尾巴,意外的发现这东西看起来毛茸茸的,实际上里面的骨头很纤细,他拉开Mk-1的短裤,后者也没有反抗,似乎习惯了这种会被脱掉衣服的照顾方式。伊泽尔忍不住往她的短裤里瞟了一眼,脑子里想的却是——既然有着相同的基因,帕莱斯的屁股应该也是这副模样吧?

 

不过,他对Mk-1倒是没有什么歪念头,这家伙虽然外表很像帕莱斯,但其他地方和帕莱斯完全不同。他帮Mk-1藏好了尾巴,用上衣的下摆遮住裤子后面鼓鼓囊囊的一团,勉强觉得还算满意。

 

做完这一切之后,伊泽尔看了一眼时间,来不及了,他还得去给文件盖章。

 

一旁的Mk-1已经全然忘记刚才自己闯祸的事情,坐在副驾驶上兴高采烈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把手伸出窗外感受呼啸而过的风,还好伊泽尔给她系上了安全带,否则他毫不怀疑她可能会从窗户爬出去。

 

趁着等红灯的间隙,伊泽尔拿出手机,拍下了这一幕,然后发给帕莱斯。

 

十秒钟之后,伊泽尔的手机开始不断弹出消息,他知道是帕莱斯在发飙,所以看都没有看一眼,车子开进了市政府大厅,停在露天停车场里之后,他才拿起手机,看见上面已经有了十三条消息和八个未接来电。

 

“你乖乖坐在车子里等我,一会儿给你买肉干,好吗?”伊泽尔继续无视了帕莱斯的焦灼,俯下身问Mk-1,后者听到肉干,开心地点了点头。伊泽尔端详了她片刻,决定还是不给她解开安全带,并且锁上了车子的窗户和门。

 

办完事回来之后,伊泽尔才发现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Mk-1正扭过身子研究驾驶座上的按钮,车顶的照明灯也被打开了,还好伊泽尔熄了火,否则现在车子应该已经开进了前面的草丛里。

 

“不是说好要乖乖的吗?”伊泽尔打开车门,他看得出来Mk-1在车子里待得百无聊赖,Mk-1则困惑地看着他——自己这样不算乖乖的吗?

 

算了,这家伙还真的是动物,伊泽尔想。但是比起那个把他耳朵撕下来的帕莱斯,到底谁才是动物呢?他也说不好。

 

“走吧,去买肉干。”伊泽尔笑着说。

 

 

 

10

 

[你要带她去哪里?]

 

[你到底想干什么?]

 

[回我消息!]

 

[伊泽尔!你们在哪儿?]

 

[再不把Mk-1还回来,我真的会杀了你!]

 

帕莱斯快疯掉了,她知道自己就不该相信伊泽尔那个王八蛋。她反复滑动着手机,和伊泽尔的对话栏里却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的消息,而伊泽尔一条都没有回复。她从课堂里直接冲了出去,教室里的师生们先是茫然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然后立刻爆发出了小声但密集地讨论。

 

帕莱斯本来就有些怪,她从来不参加学校里的活动,一下课就会赶回家,之前还有传言称,她和家里关系不好,独自一个人在父母不知道的地方生活。

 

帕莱斯并不在意这些学生的看法,她满脑子想着的都是Mk-1,那孩子什么都不明白,虽然有着成人的外表,但精神上完全是幼儿,再加上伊泽尔很擅长哄骗她,她现在已经对伊泽尔毫无防备了,那个样子,简直就是小时候的自己。

 

帕莱斯毫不怀疑伊泽尔会再次重复他的禽兽行为,她必须立刻找到他们,然而就在她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问她“去哪儿”的时候,她愣住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找到伊泽尔。现在的伊泽尔肯定已经不再和他的父母住在一起了,可帕莱斯从来没有问过他的住所,她咬咬牙,刚想报出伊泽尔父母的地址时,她的手机终于收到了伊泽尔的消息回复。

 

伊泽尔在一家餐厅里自拍,他身旁是正在吃儿童套餐的Mk-1,他一手揽住了Mk-1的肩膀将她搂进怀里,另一只手则对着镜头比“耶”。帕莱斯飞快的在画面中搜索可用信息,终于在一块餐布的角落里看到这家餐厅的名字,她立刻把名字报给司机:“到这家餐厅去,拜托请开快一点!”

 

“全城有好几家连锁呢,你要去哪一家?”司机困扰地问道。

 

“先去最近的那家!”帕莱斯当机立断,“快开车!”

 

司机没敢再多问,立刻把油门踩到底,帕莱斯的背一下子撞在了座椅的后座,她拿起手机,回复伊泽尔的消息,而对方依然是不再回复。

 

赶到第三家同一品牌的餐厅之后,帕莱斯才看见了停在外面的伊泽尔的车子,她匆匆付了车费,向着餐厅里走去,一名问她需要些什么的服务生被她无视了,而她过于急切的脚步声也引起了餐厅里其他人的注意,这时,伊泽尔看到了她。

 

伊泽尔和Mk-1已经吃完了午餐,为了等帕莱斯,伊泽尔又给Mk-1点了一个冰淇淋。他故意在拍照时把那张印着店名的餐布放在镜头中,好让帕莱斯找到他们。

 

和他想的一样,帕莱斯出现在眼前的样子果然怒气冲冲,但碍于这是外面,她并不好发作,她站在伊泽尔身旁,不等开口,伊泽尔就拿起菜单,道:“坐,你想吃什么?”

 

“你把她带出来干什么?”帕莱斯压低了声音,伊泽尔还是听见了她的咬牙切齿,他没有解释,翻着菜单问:“这家店的招牌套餐不错,你肯定还没吃午餐吧,来一份?”

 

帕莱斯看了看Mk-1,后者正往嘴里送盛满了冰淇淋的勺子,帕莱斯摸了摸她的脑袋,问:“他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Mk-1摇了摇头。

 

看样子应该的确没做什么,或者说,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帕莱斯拉住Mk-1的手,道:“走,我们回家了。”

 

“不吃饭吗?”伊泽尔问。

 

帕莱斯瞪了他一眼。

 

“好吧,那我开车送你们回去。”伊泽尔笑着说。

 

这次帕莱斯没有拒绝,毕竟这里离家太远,带着Mk-1打车也不方便,她谅伊泽尔也不敢再做什么,拉着Mk-1的手上了伊泽尔汽车的后座。

 

伊泽尔心情愉悦,哼着歌,他知道大战将在把两个妹妹送回家之后发生。

 

果然,帕莱斯一打开家门,就让Mk-1先去卧室,然后才转过身,质问伊泽尔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如你所见,带她去吃了个饭,不犯法吧?”伊泽尔摊了摊手。

 

这一次,没有Mk-1在场,帕莱斯毫无顾忌地拽住了伊泽尔的衣领:“我警告你,别打她的主意!”

 

伊泽尔俯视着这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妹妹,对方用了十足的力气,手指能看见白色的骨节,伊泽尔回想起多年前他被她一拳打倒在地的场景,那时他毫无防备,而现在,要把帕莱斯按倒在地上似乎很容易。

 

这么做了的话,帕莱斯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伊泽尔并没有动手,他只是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帕莱斯愤怒的脸,并且火上浇油地说道:“我想你弄错了一件事。”

 

“什么?”帕莱斯感觉自己的指甲快要把伊泽尔的衣领拽破了,她的另一只手已经握成了拳头,要不要像过去那样一拳打下去,取决于伊泽尔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仿佛剑拔弩张只是帕莱斯一人,伊泽尔不为所动,他俯下身,凑向帕莱斯的耳朵,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就吹拂在帕莱斯耳边,他说:“你搞错了,我感兴趣的人只有你。”

 

恶心,从耳朵传来的温热感扩散到全身,帕莱斯被恶心得浑身颤栗,她揪住伊泽尔衣领的手忽然卸了力,有那么一瞬间,她不知道另一只手的拳头还该不该挥舞过去。

 

帕莱斯被攫住了,某种名为伊泽尔的情绪像藤蔓一般爬满了她的身体缠绕住了她的四肢,让她被桎梏其中无法动弹,始作俑者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然后从背后揽住了她的腰。

 

好在这时,门铃声响了起来,刚才那种被不可名状之物束缚住的感觉啪的一下消失了,帕莱斯甩开伊泽尔,快步走到门边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挽着长发的女人,身穿家居服,脚边还带着一条狗。一见到帕莱斯,就嚷嚷道:“你看看你今天干了什么好事!”

 

帕莱斯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女人是谁——她是住在隔壁的邻居,但搬到这里之后,除了偶尔在出门和回家时会碰面,两人并无其他交集,最近帕莱斯课业繁忙早出晚归,已经有一阵子没有见到她了。被她这么一阵数落,帕莱斯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对方。

 

女邻居拿出手机,播放了一条监控视频,然后把手机递到帕莱斯面前,帕莱斯看见画面中一条狗正在花园里扑蝴蝶,她低头确认了一下,正是女邻居脚边的那条,她正想问这有什么不对劲的吗,就看见Mk-1冲进了镜头里。

 

因为跑得太快,Mk-1只有一个残影,但帕莱斯依然能分辨出那就是Mk-1,镜头捕捉到了几帧她的正脸,但耳朵和头发混在一起,被拍得糊掉了,所以,这段录像看上去完全就是帕莱斯冲进了镜头。

 

紧接着,Mk-1开始追逐那条狗,狗被吓得仓皇逃窜,不停大叫试图引起室内主人的注意,不过,在女邻居听到声音,并出来查看之前,另一个身影已经冲进了画面里。

 

那是伊泽尔。

 

伊泽尔把Mk-1拦腰抱了起来,跑出了监控范围。

 

“说说看,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女邻居完全把Mk-1当做帕莱斯了,一旁的狗则添油加醋般呜咽,诉说着自己的不幸。帕莱斯正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屋子里的伊泽尔就走了出来。

 

女邻居见到伊泽尔,就认出伊泽尔是监控里那个把“帕莱斯”抱走的男人,伊泽尔面带笑容道:“让我来跟这位小姐聊聊吧。”

 

帕莱斯这才意识到伊泽尔是在跟她说话,她“嗯”了一声,伊泽尔已经一边赔礼道歉,一边揽着女邻居在沙发上坐下,又抬头让帕莱斯去拿点饮料过来,帕莱斯走向厨房,听到伊泽尔主动提起赔偿一笔精神损失费和小狗的医疗费,女邻居原本只是想讨个说法,一听到对方提钱,态度立刻软了下来。

 

等到帕莱斯端着红茶从厨房里出来,伊泽尔已经和女邻居交换了电话号码,两人聊得火热,后者挥了挥手:“茶我就不喝了,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旋即,她又转身,望向伊泽尔:“我这就把账户号码发给你。”

 

“没问题。”伊泽尔也对她挥了挥手。

 

直到关上门,帕莱斯才心有余悸道:“你怎么糊弄她的?”

 

“我说你是学艺术的,早上的事情是为了完成学校作业的行为艺术。”

 

帕莱斯沉默了几秒钟,问:“她信了?”

 

“有钱拿,她干嘛不信,反正那只狗也没有受伤嘛。”伊泽尔笑道。

 

帕莱斯把茶放在伊泽尔面前,又端起给女邻居泡的那一杯,喝了一口,她没有开口说话,但伊泽尔知道,帕莱斯已经意识到自己误会他了,却又拉不下面子来道歉,于是,伊泽尔也端起红茶喝了一口,两人陷入无声的拉锯战之中。

 

“你没事吧。”帕莱斯先憋不住,开口问道,“我看见监控里Mk-1咬你了。”

 

“还好,比起被你揍那时留下的伤,这不算什么。”伊泽尔伸出手,上面Mk-1的牙印还红着。帕莱斯心里刚冒出来的愧疚立刻烟消云散了——打完那一架后受伤的又不止伊泽尔一个人。

 

不过,两人的确都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以至于他们一看到自己身上的伤痕,就会想起对方。

 

伊泽尔用余光看着帕莱斯,他知道,尽管帕莱斯用厚厚的刘海遮住了那只眼睛,但他从手术室里出来时,就听说妹妹正在进行眼球的摘除手术,一时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他想好今后该如何和帕莱斯相处之前,他就知道,自己今后可能再也见不到帕莱斯了。

 

帕莱斯想要道歉的话被噎了回去,她冷冷地站起身:“没别的事就请回去了吧,我下午还得去上课。”

 

“好吧。”伊泽尔出乎她意料地没有纠缠,喝完最后一口红茶之后,也站起身:“我下午也还有工作。”

 

帕莱斯看着伊泽尔,后者果然走到了门边,伸手去拧门把手。

 

这就走了?

 

伊泽尔不合常理的行为反而让帕莱斯不习惯,她目送着伊泽尔,忽然,伊泽尔回过头来:“对了,你过来一下。”

 

“怎么了?”帕莱斯毫无防备,走到伊泽尔身边,伊泽尔欺身上前,吻了吻她:“明天我还会过来,记得提前想好要吃什么。”

 

然后,在帕莱斯的耳光扇到他脸上之前,伊泽尔闪出门外,关上了门。

 

帕莱斯愣在门前好一会儿,直到听见伊泽尔的车子开走的声音,才怒不可遏地骂了出来:“这人渣!果然让我恶心!”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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