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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
 

作者:箱

字数:363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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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该睡觉了。

 

帕莱斯把手放在电灯开关上,静静听家门外那条街道是否传来声响,她很熟悉父母的脚步声,那条逼仄的道路上有一个污水井盖,穿高跟鞋的母亲会特意绕过井盖走到另一边,于是每次踩到井盖的人都是父亲。

 

不同体重的人踩到那个井盖发出的声音也不同,帕莱斯只要仔细听,就能分辨出是有人路过家门前,还是父母回家了。她久久的没有听到声音,想来没有办法在睡觉之前看到他们,只好关掉灯,爬上了自己的床。

 

床有些短,她这个年纪刚好快要进入青春期,身高一下子蹿了起来,但睡的是小时候父母给她买的儿童床,旁边还有可以拆卸的护栏。她说过好几次想要一张正常的大床,毕竟让同龄人知道她这个年纪还睡这种床有些丢脸,就算她知道教室里的那些同龄人对她毫无兴趣,而且再过几年,她就没办法把腿伸直了。

 

“现在不是还能伸直吗?你躺上去我看看。”母亲在听到这个要求时表现得很为难,帕莱斯不太清楚家里的经济状况,有时候父母会买很昂贵的食材,或者一家三口去价格不菲的餐厅,有时候却连帕莱斯买校服的钱都拿不出来,不过,因为没有可以参考的对象,帕莱斯一直认为所有家庭都是这样生活的。

 

就连每天晚餐之后父母都会出门,在她看来也是一种正常现象。

 

父母从来不说他们去哪里,只是在出门之前会表现得很雀跃,像是在期待什么,这种时候他们的心情会很好,餐桌上氛围轻松,即使帕莱斯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被一个人留在家里了,也会被这氛围感染,得到片刻的欢乐。

 

吃完饭后,父母就会急匆匆离开家,把脏晚盘留在洗碗池里等待第二天处理。独自在家的帕莱斯会看电视,她喜欢的儿童节目只在晚餐时间段播放,接下来就是一些难懂的新闻和成人节目,她不大喜欢这种节目,儿童节目播完之后,她就会返回房间里读童话书。

 

为数不多的几本童话书也是帕莱斯小时候父母买来的,他们并不像普通父母一样会给孩子念故事,而是把那些书放在帕莱斯的房间,告诉她等学校教会她识字之后她就可以自己读了,这种事在帕莱斯看来也是正常的,她认为每一个孩子接触到书本都应该是在自己识字之后,也从未有人告诉过她,他们的父母会把书上的内容读给他们听。

 

唯一让帕莱斯觉得不正常的,就是自己没办法交到朋友这一点,不过,她觉得这是她和外部的问题,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家庭有什么问题。

 

帕莱斯不理解学校里其他人喜欢的东西,他们谈论某个明星或是校园偶像时,帕莱斯还在翻看那些童话书,从识字到现在,她已经读了无数遍,书页泛黄,还有好几页掉落了下来,被她用胶水粘得乱糟糟的。父母并不给她买新书,也没有给她零花钱让她能买一张碟片去了解同班同学谈论的歌手唱着什么样的歌,随着她一天天长大,她意识到父母或许有经济上的问题。

 

尤其是这阵子,每天放学回来之后等待她的都只有抹花生酱的面包片,这东西毫无营养,只能让人发胖,站在浴室的镜子前观察自己时,她发现她的腰部和腿部都胖了些,摸上去软软的,最让她烦恼的是微微隆起的胸部,她观察到周围的女孩都已经开始发育了,知道这是正常的,但不明白伴随而来的疼痛感是怎么回事。

 

帕莱斯想询问母亲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但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母亲了,一家三口最后一次一起吃晚餐是在半个月前,母亲从超市里买了打折蔬菜,红烩了一小块切成丁的牛肉,三个人用勺子分着吃,分到帕莱斯的盘子里,几乎只有一些汤汁,或许还有煮化了的肉沫吧,帕莱斯没有尝出来。那顿饭她没吃饱,半夜起来开冰箱吃了两片面包,然后又蹲在冰箱面前迟迟不愿离去,似乎还想从那个发光的箱子里找出什么能填饱自己的东西。

 

她饿得厉害,就算胃袋里已经不再咕噜咕噜叫了,还是觉得饥饿。她想和父母说话,想要他们的视线,有那么一瞬她快要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迫切想从他人的瞳孔里找到自己的身影,于是,她像游魂一样站在了父母的卧室门外。

 

这里对她来说是禁地,未经允许不得入内,她从有记忆开始,自己就睡在旁边那个小房间的儿童床上,父母唯一会为她做的事情就是把一旁的护栏关上,以防她半夜掉下来。她记得有一次想上厕所,为了翻过护栏摔在了地板上,脑袋肿了一个很大的包,那次之后父母才明白她已经是个可以独自睡觉的大孩子了,而不需要再像婴儿一样被囚禁在笼子里。

 

他们对她的年龄没有概念,只知道她在一点一点长高,并且需要升学。

 

从那天起,护栏拆掉了,帕莱斯无数次半夜来到父母的卧室门外,她很想进去,但又不知道自己进去之后能做什么。

 

帕莱斯站了一会儿,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发现似乎把被子塞进自己的怀里能舒服一点,但抱住了这床小被子,它就没办法完全盖住她,她躺在床上打了个喷嚏。

 

从那天之后,帕莱斯放学回家就看不到父母了,不过冰箱里总是会添置便宜的面包片给她果腹,第二天早上起床上学时,她也会看见父母在卧室睡觉,或者已经醒来,正在聊着些什么。

 

总之,这时候,她仍认为生活是正常的。

 

就好像最开始吃的那个苹果就是烂掉的,那么口腔中总是弥漫苦涩的味道,甚至在果核里看见了虫子,对帕莱斯来说那也是苹果本来的样貌。

 

直到某个早晨醒来之后,帕莱斯没有再看到父母。

 

家里安静得可怕,帕莱斯穿好衣服之后走到外面,突然注意到地板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明知道这是父母很久没有打扫过卫生的缘故,却让她恍惚有种这幢房子已经长时间无人居住的错觉。她终于鼓起勇气推开了父母的卧室门,看见里面空荡荡的,被子胡乱铺在床上,保留着有人睡过的痕迹,空气有些浑浊,没有人开窗通风。帕莱斯不确定父母是早上离开的,还是昨天晚上根本没有回来。她惴惴不安地来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放着半袋面包片和两颗生鸡蛋。

 

不是她的错觉,这屋子的确有人居住过,她怎么会产生自己孑然一身的错觉呢?她拿起几片面包,一边吃一边出了门,度过了和平时一样无趣的校园时光后,帕莱斯回到了家中。

 

夕阳的余晖照下来,给她的家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橘黄色,这份温暖却进不去她心里,她的脚步越来越沉重,等走过拐角来到家门前的那条街道上时,她才看见家门口坐着一个男人。

 

陌生的男人,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见过。帕莱斯依稀记得和父母一同晚归时,偶尔会遇到这个男人,大人们之间攀谈几句,她对此没有兴趣,总踢着小石子在旁边等,所以,那张脸只是模糊地烙印在了她的记忆里。

 

男人低着头坐在台阶上,头上戴着一顶帽子,用来遮住夕阳的同时也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抬起头,露出帽檐下一张困倦的脸,问:“帕莱斯?”

 

帕莱斯下意识地点点头。

 

男人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收拾收拾东西,到我家来吧。”

 

“为什么?”帕莱斯小声问,不安密密麻麻爬进了她的神经网络,她只想回家。

 

男人的声音依然懒洋洋的:“你的父母要去国外办事,把你托付给我两年,所以,你赶紧收拾收拾东西,到我家来。”

 

突然听到这样的话,就算帕莱斯只有十二岁,也不可能傻傻地就这么跟着对方离开。她警觉地退后两步,手里捏紧了门钥匙,她担心男人突然抓住她或者袭击她,眼睛一直死死盯着对方。但她只在对方脸上看到了一个疲惫又厌倦的表情,似乎他也并不是出于自愿才来到这里等她。

 

帕莱斯绕过了男人,飞快把钥匙插进锁孔,打开门,然后从门缝溜进去,男人什么也没说,她听到空气里传来一声叹息,接下来便是她用力关门的巨响。

 

她心跳得厉害,立刻将门锁上了,然而屋子里比外面更可怕,寂静,充满灰尘的味道,没有半点人类的气息。

 

父母还没有回来。

 

帕莱斯发现自己的脚软了,她勉强走到冰箱面前,在地板上坐下,打开冰箱后,里面是她吃剩下的小半袋面包片,和两颗鸡蛋。

 

花生酱已经没有了,前天她就用面包片擦着瓶底吃完了最后的花生酱,她没有找到机会跟母亲说这件事,母亲好似也没有发觉冰箱里应该添置新的花生酱。

 

吃完干巴巴的面包片,帕莱斯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她走到窗边,想看一眼那个男人还在不在,忐忑地拉开窗帘向外窥视,却见家门前已经没有人影了。

 

 

 

02

 

伊泽尔看了一眼放在餐桌上的两张钞票,这点钱还不够那个孩子生活一星期,他们却想把她托付给他两年。

 

说是两年,其实根本就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了吧?

 

那对夫妇是昨天半夜敲响伊泽尔家房门的,他们提着大包小包,拖着行李箱,满脸堆笑地解释因为工作调动要去国外生活两年,希望伊泽尔帮忙照顾一下他们名为帕莱斯的女儿。

 

“她很懂事的,基本不需要怎么操心,也不挑食。”女人这么说着,看了一眼身边的丈夫,对方急忙从钱包里取出这两张钞票:“这是生活费,等到了国外,我们会再给您汇款。”

 

这是谎言,伊泽尔很清楚,他能嗅到人类身上气味的变化,在撒谎的时候,人会紧张,并且大量流汗。

 

但是,伊泽尔什么也没问,或许正因为了解他的个性,这对夫妻才会在附近这么多邻居里选上他。

 

“她人呢?”伊泽尔问。

 

“她还在家里睡觉呢,大半夜的,也不好吵醒她,等明天她醒了,麻烦您去接一下她吧。”

 

连正式的道别都没有,看来果然是要抛弃那孩子了。

 

自己还真是被麻烦的事情找上了啊,伊泽尔想。他回忆着那个曾见过几次的名叫帕莱斯的孩子,却发现对她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她不爱说话,也不会主动和邻居打招呼,每次她的父母过来搭话时,她都会把头扭到一边,用鞋子碾地上的石子,或者干脆盯着一片叶子。

 

从印象上来说,那的确是个不怎么麻烦的孩子,至少她肯定不会太吵。

 

伊泽尔想不出拒绝的理由,最重要的是,一旦自己拒绝,这对夫妻恐怕会直接走掉吧?他们是做得出来这种事的人,伊泽尔无意中听说过他们的事,附近邻居都知道,这对夫妻是出了名的好赌,工作赚来的钱几乎都挥霍在赌场里了。这样的人类在伊泽尔看来脑子已经坏掉了,他们会骗人,也容易被人骗,作为猎物来说,是最容易得手的类型。

 

勉为其难答应了这件事后,那对夫妻千恩万谢地离开了,伊泽尔拉开窗帘,看着他们的车子消失在这条街道上,又往他们住的房子望去,笼罩在夜色中的房子像棺材一般吞没了那个睡梦中的小女孩,她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

 

第一次和帕莱斯搭话,果然如同伊泽尔所想那般被拒绝了,这个年纪的人类小孩都有不能相信陌生人的常识,何况这个陌生人嘴里还讲出了你父母要出国两年这种匪夷所思的话,伊泽尔觉得自己仁至义尽了,被帕莱斯关在门外之后,他转身回家,拿起了那两张钞票,然后返回帕拉斯家门口,把钞票从门缝下面塞了进去。

 

好了,现在谁也不欠谁了。

 

再说,伊泽尔也不是什么好心人,作为吸血鬼,人类只是他的食物而已。

 

折腾了这么一番,他有些饿了,因为懒得去觅食,他总是用沉睡来保持体力,被帕莱斯的父母敲门吵醒时他也在睡。思量了一番现在的饥饿程度还能撑多久,伊泽尔决定还是回家继续睡觉。

 

帕莱斯在自己的房间里呆坐了一会儿,面前翻开的童话书也看不进去,她再次起身,来到父母的房间,试图找出一些端倪。但是她没有看过平时的这个房间应该是什么样子,所以也不知道现在它到底算是正常还是异常。她走到衣柜边,把它打开,然后愣住了——里面只挂着几件父母不常穿的衣服。

 

母亲喜欢的外套、连衣裙、吊带,她所看惯了的那些衣服一件也不在这里,父亲常穿的几件夹克也不见了。她又去查看鞋柜,果然鞋柜里少了好几双鞋子。

 

没人会穿着这么多衣服鞋子出门,除非他们带着这些东西走了。

 

“你的父母要去国外办事。”帕莱斯记得那个男人是这么说的。

 

夜幕降临,父母依然没有回来,帕莱斯躺在床上睡不着,她又感觉饿了,这种饥饿并不是来自于胃,而是身体里某个她说不清楚的地方。她起身去开冰箱,胡乱把放得已经干掉的面包片塞进嘴巴里,然后望着空包装袋发呆。

 

明天要是父母不回来,她吃什么?

 

第二天一早,帕莱斯一睁眼就立刻去看父母的房间,依然和昨天一样,衣柜门保持着被她打开的样子,被子胡乱铺着,空气浑浊。她在家里走来走去,试图找到任何一点有人回来过的痕迹,但什么都没有,冰箱里只剩两颗鸡蛋。

 

她不会用火烹饪食物,也知道鸡蛋没法生吃,用手捏住了一颗鸡蛋片刻后,她把鸡蛋放了回去,转身准备就这么空着肚子去上学。

 

打开门时,帕莱斯又看到了那个男人,她吓了一跳,在关上门之前,看到男人指了指地上:“这钱你没捡吗?”

 

帕莱斯低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地板上有两张钞票。

 

“这是你父母给你的。”男人说完,转身要走,帕莱斯不由自主追了出去,拉住男人的衣袖。

 

男人回过头来,一副没有睡醒的表情,昨天因为夕阳洒在他脸上,帕莱斯并没有看清他的肤色是如此苍白,白得不像正常的人类。帕莱斯瑟缩了一下,刚想说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怎么了?”男人开口问。

 

帕莱斯鼓起勇气:“我爸妈……真的出国了?”

 

“骗你干什么。”男人打了个哈欠,“你要是不想来我家,就用这些钱自己去买东西吃。买东西应该会吧,你多大了?”

 

“12岁……”

 

“行,我回去了。”

 

说完,男人真的向着他住的地方走去。帕莱斯愣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对方虽然让她觉得有些可怕,但看起来的确对她没有恶意,以及这雪中送炭的两张钞票,让帕莱斯放下了防备。她到附近的超商里买了一些食物,基本都是不需要烹饪的熟食,她还剩下一点零钱,虽然很想用来买零食,但是不知道父母什么时候会回来,这点钱她也不敢浪费。

 

第二天是周末,她不用去学校,也没有人会约她出去玩。她觉得自己应该给父母打个电话,但她没有手机——这也是她交不到朋友的原因,最近班里所有人都会交换社交账号用手机聊天,她也向父母提出想要一台,母亲敷衍地说等她换新手机时就把旧的给她,但帕莱斯始终没有等到那一天。

 

父母的电话号码帕莱斯也不知道,她能做的就是等。

 

每天一睁眼,帕莱斯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父母的房间,可那间屋子灰尘的味道一天比一天更重,而人类留下的气息则渐渐全都消散了。

 

冰箱里的食物也在一天天减少,帕莱斯越来越不安,就在她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老师时,那个男人又出现了。

 

男人站在帕莱斯家门口,像是在等她放学,她已经不怎么怕他了,反而加快步伐走过去,注意到对方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后,帕莱斯意识到应该说点什么,但她不知道这种时候要说什么。

 

“你……”男人先开口,“要不还是来我家吧?”

 

毕竟答应了那对夫妻要照顾他们的女儿,如果他们真的在两年后回来了,找自己要个说法怎么办。被这样的想法缠绕着烦恼了几天的伊泽尔终于决定再来找帕莱斯一次,试试她的态度,如果她还是很抗拒,到时候就告诉他们是她自己跑掉了。

 

这一次,帕莱斯没有那么恐惧了。不如说,比起父母就这么再也不回来的恐惧,去陌生人家里的恐惧不值一提,她迫切需要一个能让自己生存下去的环境,显然这个灰尘越来越多的家不是那个理想的环境。

 

“那我去……收拾一下东西……”帕莱斯怯怯道。

 

伊泽尔有点意外,这孩子这么快就妥协了,不过想来也是,这个年龄还需要被人照顾,独自一人生活了这么多天,换成是谁都会感到害怕。

 

伊泽尔在外面等,不一会儿帕莱斯出来了,她背上背着一只书包,手上提着的口袋里塞着一些衣服鞋子洗漱用品,还有一包没吃完的饼干。

 

“只有这些东西?”伊泽尔问。

 

帕莱斯点点头。

 

这小孩的物品比伊泽尔想象中还要少,而且,连个玩具都没有,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

 

伊泽尔带着帕莱斯来到他家,两幢房子其实隔得不远,只不过伊泽尔不怎么出门,就算外出觅食,通常也是选择没有阳光的晚上,太阳光虽然不至于灼伤他,但会让他不舒服,感觉头晕目眩。

 

拿着自己东西的小女孩静静跟在伊泽尔后面,明明是个人类,却像吸血鬼一样尽量不发出声音,她很紧张,因为来到了陌生的环境,伊泽尔家里的一切都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也不知道是因为家具是冷色调,还是伊泽尔冰冷的态度给了帕莱斯这样的错觉。

 

“这是你的房间。”伊泽尔说。

 

早在那对夫妻来拜访的晚上,他就把这个杂物间收拾了出来,又订购了一张单人床。他没有工作,也不需要人类的食物,不过为了买衣服和缴纳生活所需的水电费用,他偶尔还是会从猎物那里搞点钱攒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给一个还不确定要不要来自己家的小孩买床,总之就是买了。

 

除此之外,伊泽尔没有添置其他东西,他也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孩需要什么。

 

帕莱斯推开那扇属于自己的房间的门,看见夕阳从窗外倾泻进来,落在那张她心心念念了很久的普通小床上。这张床是新的,她能感觉到,它还散发着新家具特有的气味。她走过去时,伊泽尔转身道:“没什么别的事我先睡了,你要看电视的话小声一点。”

 

现在就睡觉吗?帕莱斯想问,又不敢问。她把自己的东西在房间里放下,心想或许可以把自己房间的书桌和柜子搬来这里,但是一个人要做到这件事也太困难了,还是找个机会拜托伊泽尔好了。

 

她局促不安地走到那张小床边坐下,床垫比她的儿童床软一些,坐着很舒服。她坐了一会儿,听到自己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叫声,于是从口袋里取出剩下的饼干,安安静静地咀嚼起来。

 

 

 

03

 

帕莱斯没来得及跟伊泽尔说书桌和衣柜的事情,第二天一早,她被外面的嘈杂声吵醒,这条街道上来了很多外人。她趴在窗边看,发现那些外人都是冲着她家去的。她家的大门被撬开了,那些人把家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搬出来,帕莱斯的东西也在其中。她慌慌张张来到伊泽尔的房间,敲门把他叫醒。

 

“怎么了……”伊泽尔睡眼朦胧地说道。

 

帕莱斯指了指窗外。

 

伊泽尔向着窗外望去,又回头看了一眼帕莱斯,对方眼里全是恐慌,他披上外套:“我出去问问发生了什么,你待在家里别乱走动。”

 

帕莱斯答应了,她看见伊泽尔出了门,跟那些搬东西的人交谈了几句,然后又向着这边走来,她迫不及待去大门口迎接,伊泽尔开口道:“你的父母把房子卖了,这些人是买家,里面的家具他们要处理掉。”

 

帕莱斯没有听懂。

 

其实伊泽尔撒了谎,这幢房子不是卖掉的,而是那对夫妻用来抵押债务,现在还不上了,那两人也不见了踪影,债主打算把房子卖掉。

 

“为什么?”帕莱斯问。

 

“可能是因为……在国外工作需要花钱吧。”

 

我在说什么胡话,伊泽尔想。

 

“就像你出去旅游需要花钱一样,去国外也需要花很多钱的。”伊泽尔为他的谎言做补充,看见帕莱斯还是一副茫然的表情,他问:“你出门旅游过吗?”

 

帕莱斯摇摇头,她连附近的公园都没去过。

 

那两个赌鬼确实不像是会带孩子旅游的称职父母,伊泽尔觉得自己问得太多了,他知道那孩子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要是把真相告诉她,就等于告诉了她被抛弃的事实。反正,小孩子嘛,随便糊弄一下就好了。

 

“以后你就住我这里了,你家怎么样也无所谓吧?你想要那个柜子吗?”伊泽尔刚才看到搬出来的几件家具明显是儿童款的,“我给你买好了。”说着,他回到自己的卧室,他听到帕莱斯追上来了几步,然后驻足在他卧室门外,不知道是不敢进来还是不想进来,又过了一会儿,她返回自己的房间收拾了一番,出门去上学了。

 

帕莱斯已经没有什么心情去学校了,去上学好像是一种惯性,无论发生了什么,她生活里的这一部分也不能改变。但是,随着这学期结束,她就要升学,到时候选择学校、缴纳学费、购买书本和校服这样的事情,应该找谁去帮她做?

 

那个收留了自己的男人?

 

帕莱斯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唯一让她觉得好受一些的事情是,现在她至少不用担心生存下去的问题。她在教室里度过了浑浑噩噩的一天,回到伊泽尔家门前才想起自己没有带钥匙。她敲了敲门,没有回应,她猜那个人应该还在睡觉,想把他叫醒,却又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她在门前又站了一会儿,然后绕到伊泽尔的窗户下,捡起一颗小石子扔他的玻璃窗。

 

伊泽尔被吵醒了,他起身走到窗边,看见帕莱斯正仰头看着他,脸上写满了委屈。

 

“你干什么?”伊泽尔推开窗户,问。

 

“我……没有钥匙……”帕莱斯说。

 

伊泽尔仔细看她,才发现她比之前看起来脏了很多,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沾上了污垢。伊泽尔把帕莱斯领回家,道:“我先教你用洗衣机。”

 

吸血鬼的生理活动近乎停止,所以伊泽尔就算一口气睡上好几天,身体也不会脏,但人类不是这样的,这小女孩需要清洗一下。伊泽尔依次给帕莱斯介绍了自动洗衣机、浴室和冰箱,他已经明白这家伙是在得到允许之前不会轻易触碰这些东西的类型。

 

她完全没有孩子应该有的探索欲,只是刻板地遵守着一些伊泽尔看不见的规则,是家庭教育导致的吗?伊泽尔不想去深究,教育这孩子又不是他的工作,他从冰箱里拿出食材:“昨天忘了问你要吃什么,你该不会一直饿着肚子吧?”

 

“我吃了饼干。”帕莱斯说,不过最后的饼干已经被她带去学校当午餐吃完了。

 

小孩子只吃饼干可不行,伊泽尔还算会做饭,他不需要人类的食物,但是过去靠着这一手博得过不少人类的好感,让他能够更方便地得到对方的血液。

 

“你去洗澡吧,我来做饭。”伊泽尔说。

 

他把洋葱拿出来扔进水槽里时,依然没有听到帕莱斯离去的脚步声——她现在稍微胆子大了一些,不再蹑手蹑脚地走路。他转身,问:“有事?”

 

“我该叫你什么?”帕莱斯问。

 

“伊泽尔。”伊泽尔说,“叫我的名字就行。”

 

帕莱斯洗完澡出来时,伊泽尔又回到了卧室,餐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食物,有炖肉、蔬菜面条和汤,这是伊泽尔根据网上搜到的营养菜单搭配的,长身体的小孩需要这些东西。

 

帕莱斯已经很多天都没有吃过热的食物了,她被食物的香味吸引,在椅子上坐下,捧起那碗奶油香味浓郁的蘑菇汤喝了一口之后,她突然开始流泪。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下来,连她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温暖的食物让她安心了,因为见不到父母而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松弛下来。

 

她不舍得让食物冷掉,于是一边落泪一边吃饭,喉咙里呜咽声和吞咽声交替着,眼泪时不时落进餐盘里。她一点也没有剩下,这些天的饥饿感终于被短暂地填满了。

 

伊泽尔看着她未置一词,他没有和正在流露出复杂情绪的人类打交道的经验,所以,他只是看着。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一段时间,伊泽尔总是在睡觉,帕莱斯没怎么看到过他外出或吃东西,做好饭之后也是帕莱斯一个人吃饭。有充足的食物,也学会了怎么使用那台洗衣机,帕莱斯的生活就这么维持着,直到有一天,她在内裤上看见了一大片血迹。

 

学校里教过生理知识,她知道自己应该使用卫生用品来防止这些从身体里流出的血继续弄脏裤子,但是她没有钱。

 

她走到伊泽尔的卧室门边,踟蹰着不知道该怎么跟他开口说这件事,毕竟他是个男人,这会触发她的羞耻心。思来想去,她决定直接要钱。她深吸了一口气,在即将敲门的一瞬,门自己开了。

 

伊泽尔看见眼前涨红了脸的小女孩,感觉有些要命。他知道帕莱斯要跟他说什么,血腥味早就从外面飘进了他的房间,真是的,饶了他吧,要是帕莱斯问他该怎么办,他会崩溃的。

 

还好帕莱斯没有表现出惊慌,或者迫切地想要依靠他,只是嗫嚅道:“可以……给我一点钱吗?”

 

太好了。伊泽尔从必须在这诱人的血腥味中指导一个人类小女孩生理卫生知识的恐惧中解脱了出来,他飞快打开柜子,连数都没数,直接抽出几张钞票塞给帕莱斯,并且把迈入房间内的她往外推了一把:“没事别吵我睡觉。”

 

啪,房门关上了,帕莱斯没有在这里逗留,她得赶在裤子彻底弄脏之前去一趟超商,解决了这件象征着步入青春期的大事之后,帕莱斯看着手里剩下的钞票——这些她需要还给伊泽尔吗?

 

她看了一眼零食货架,上面花花绿绿的包装都是她没有吃过的产品,她常常看到同班同学拿着这些零食互相分享,在一旁远望时,她想象不出来它们会是什么味道。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没有拿零食,她回到伊泽尔家中,想把剩下的钞票还给他,但这一次不论怎么敲门,伊泽尔都没有开门。

 

他出去了吗?

 

帕莱斯尝试着转动门把手,却发现门从里面锁上了,她思忖片刻后,蹲下身,把剩下的钱从门缝塞了进去。

 

第二天早上,帕莱斯起床后来到餐厅,看见伊泽尔给她做好的三明治和热牛奶,牛奶杯子下压着被她塞进门缝的钞票,上面还有一张纸条,写着:零花钱。

 

意思是自己可以收下这些钱吗?

 

帕莱斯拿着它们,不知所措,她一直都想要可以自由支配的金钱,用来购买其他孩子所拥有的东西,借此加入他们。但现在,就算有了这些钱,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融入同龄人了。

 

不想去学校,比起来,待在伊泽尔家里要感觉好一点。帕莱斯不知不觉间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尽管伊泽尔几乎完全不管她,只是给她提供一些热乎乎的食物而已。

 

伊泽尔有时会在晚上外出,通常是在帕莱斯睡着之后。有那么几次她醒着,听到伊泽尔出门的声音,她恐惧他会不会像父母那样这么一走就不再回来,但通常第二天早上,她一起床就会在餐桌上看到准备好的早餐。

 

伊泽尔一直都在那里,尽管有些神秘,或者说诡异,有一次帕莱斯在拿东西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感觉到他的皮肤冰冷得令人诧异,但就算是这样的伊泽尔,也一直都存在于那里,给她提供源源不断活下去的希望。

 

 

 

04

 

帕莱斯没有继续升学,对此伊泽尔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睡觉时小声点”,帕莱斯被允许一直待在伊泽尔的房子里,她像幽灵一样光着脚不出任何声音地在屋子里游走,偶尔打开电视,期望某个频道在播放动画,实在无聊的时候,她会溜出去在街上散步。和父母不同,伊泽尔并不在人身自由上约束她,反正她有钥匙,什么时候离开什么时候回来都随她的意,通常她饿了之后会自己回来,伊泽尔已经准备好了食物,并且又回到床上酣睡。

 

小腿疼痛发生在不再上学后的第二个月,这天帕莱斯在街道上走了很久,半夜从睡梦中疼醒的时候,她还以为是自己白天走路走得太久导致的。

 

她蜷缩起身体,这样并没有缓解疼痛,于是她又把腿伸直,依然疼得厉害。那种痛好像来自骨头深处,不论她怎么换姿势,都没办法缓解。最终,她在这种疼痛中再度入睡,第二天醒来时正好伊泽尔在厨房做饭,她向他询问了这件事情。

 

“是生长痛吧?”伊泽尔说。吸血鬼的生命很漫长,他们长得也很慢,因此并不会像人类一样体会到快速长高时所带来的疼痛,但他有这样的常识,某次和被他当成目标的女人聊天时,对方提到自己的孩子总是因为生长痛而睡不着。

 

那个女人孀居已久,最近动了想要给孩子找个继父的心思,伊泽尔趁虚而入,和她约会了几次,为了找到共同话题,他还特地搜索了一大堆成长期小孩的知识用来和她聊天。

 

当然,只是吸血并不需要这么麻烦,找个一夜情的对象就可以了,但伊泽尔需要保证自己最低限度的生活,也就是说,他需要钱。这个女人手里有一大笔丈夫留下的遗产,对他出手也很阔绰,所以他多花了一些时间和她相处,拿到了足够多的钱之后,才把她当成食物享用掉。

 

这阵子积累的关于青春期小孩的经验让他足够应付帕莱斯的问题,他看了看帕莱斯充满紧张的眼睛,解释道:“意思就是你在长个子,骨头在拉长,所以你会痛。这很正常,每个人都会经历。”

 

帕莱斯的不安消除了,她还以为自己病了,她摸了摸疼痛的胸部,想来这也是同一回事,不过这种事就问不出口了。

 

伴随着生长痛而来的,是胃口大增,这就超出伊泽尔的知识范围了。他依然像往常那样准备食物,帕莱斯吃完之后很快就会饿,但她又不好意思告诉伊泽尔。伊泽尔给的那些零花钱她打算攒起来,因为她意识到自己每个月都会面对身体出血这件事,这是在食物之外的必要花销,所以,她也没有用自己的钱来买食物,只想着等一觉睡醒之后,就可以吃早饭了。

 

忍着饥饿入睡的感觉比忍着生长痛入睡更难熬,在梦境中帕莱斯也在寻找食物。她看见自己面前摆着无数冰箱,并且是之前住在父母家时用的那一款,她打开一扇扇冰箱门,看见里面都只有两个生鸡蛋,她把它们都拿出来,堆放在自己面前,她犹豫着,饥饿着,最后打破了其中一个鸡蛋,把蛋液倒进自己的嘴里。

 

还没尝出来那是什么味儿,帕莱斯就醒了,她决定去冰箱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能生吃的蔬菜,实在找不到,尝尝生鸡蛋也行。饿急了就是这样,只要能入口,其他的她都不挑剔。

 

她悄无声息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门,看见洋葱和土豆,鸡蛋槽里的鸡蛋吃完了,不过冷藏库里倒是塞满了冻肉。

 

这些都不是能生吃的东西,她有点失望,腹中的饥饿已经变成了疼痛,她只好来到伊泽尔的门前。

 

伊泽尔脾气很好,和父母不一样,不会在被她吵醒时发火,只要说明自己饿得睡不着,他一定会帮自己做点什么东西吃吧?

 

这样想着,帕莱斯打算敲门,忽然,她听到门内传来声音,那是伊泽尔说话的声音。

 

他没有睡觉吗?

 

帕莱斯有点奇怪,手已经不由自主握住了门把手。

 

“伊泽尔,你醒着吗?”她轻轻问,然后转动门把手,这一次门没有上锁,她轻而易举就把门打开了,门缝中出现了一张女人的脸,女人迷迷糊糊躺在伊泽尔的床上,而伊泽尔正低头凑近她的脖颈。

 

帕莱斯感觉自己像是被一道雷点击中了,她的手脚都在发麻。她不知道那两个人在做什么,但是这个年纪,已经能让她察觉到自己撞破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她应该立刻离开这里的,但身体像是被定住了,眼睛还在往床的方向看去。这时,她发现那个女人的脖子上在出血。

 

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动不了了,就好像兔子在被捕食前会进入假死状态一样,她被强烈的恐惧攫住了。很显然弄伤女人的就是伊泽尔,而伊泽尔那双没有什么感情的眼睛里,也第一次对她露出了厌烦。

 

没等帕莱斯做些什么,那个刚才还一副神志不清模样的女人先清醒了过来,她回头质问伊泽尔:“原来你有孩子?”

 

伊泽尔什么都没解释,帕莱斯闯进来让猎物从他的唾液中分泌的麻痹物质中恢复了神志,看来今晚是注定要饿肚子了。

 

女人又骂了几句什么,她还没有完全搞清楚状况,也没察觉到自己的脖子正在流血,只意识到刚才这个在酒吧里约她回家的男人是个骗子。她处于一种醉酒的状态,跌跌撞撞往外走,很快便甩上了门。

 

帕莱斯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伊泽尔则捂着脸,冰冷的声音从手掌后传来:“大晚上的,你不睡觉,跑出来做什么?”

 

帕莱斯说不出话,她看见伊泽尔下床了,正一步一步向她走来。伊泽尔的嘴角沾着一点血迹,他用舌尖舔了舔,久违尝到血的味道,让他更烦躁了。

 

都怪这个小鬼,如果不是要保持清醒并且照顾她,他根本不需要这么快就再次吸血,这些消耗的能量应该算到她头上才是。

 

而且,她的血闻起来很甜美,要克制住不伤害她,则需要花费额外的能量。

 

伊泽尔逼近了,帕莱斯这才想起来自己应该逃跑,她还没来得及跑掉,就被伊泽尔抓住了胳膊。

 

伊泽尔的手很凉,被抓住的那一瞬,刺骨的寒意侵入了帕莱斯的身体,两人之间的力量差距太大,她根本无法挣脱。

 

“劝你还是不要反抗比较好,你只是个小孩子,怎么可能在力量上和我抗衡?”伊泽尔瞥了她一眼,淡淡道。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帕莱斯根本没有反抗对方的可能性,她紧绷的肌肉松弛了下来,带着一点绝望,放弃了自己最后的生机。

 

生机。

 

真的有过这种东西吗?

 

门缝里的钱,剩下的面包片,两个鸡蛋,这些都是她对活下去这件事产生的错觉,她以为自己可以就这么度过一天又一天,然后长大,事实上那个只剩两个鸡蛋的冰箱就应该是她的结局。

 

在伊泽尔家中度过了一段像梦一样的日子,现在也该醒了。

 

帕莱斯垂下眼,等待着自己的结局到来,但伊泽尔什么也没做,只是拉着她的手把她带进了屋子里。

 

“坐吧。”伊泽尔拍了拍床沿。

 

帕莱斯知道自己跑不掉,只能听话地坐下,但随后,伊泽尔却发起了牢骚。

 

“说真的,你父母还真会强人所难,哪有人随便把孩子丢给别人养的?说好了一到国外就给我汇款,其实也是骗我的,除了最开始给你的那点钱,他们就再没有给过我一分钱。我赚钱也不容易的,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根本不需要这么频繁地带女人回来。”

 

以前也带过吗?帕莱斯忍不住想。

 

“你刚才也看到了吧,我还一口都没吸到呢,你知道照顾你需要花费多少体力吗?每天三顿饭,还要去采购食材,按照营养表进行搭配,就等于一整天都得保持清醒,就算睡也睡不了多长时间。只要我醒着,每一分钟都在消耗体力,就像你们人类一样会饿,你能理解吧?为了少伤害人,我已经尽量在睡觉了,但是你又不会自己做饭,为了让你吃饱,就只能我挨饿。”

 

你们人类。

 

捕捉到这样的字眼,帕莱斯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虽然她已经想到了,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却不想伊泽尔这么轻易就承认了自己不是人类的事实。

 

伊泽尔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是真的没有精力再去外面拐一个女人回来了,要是刚才能吸到一口,今晚也不至于白忙活。”

 

他是在发牢骚吗?

 

帕莱斯转头看伊泽尔,刚才那股寒意消失了,现在的伊泽尔看起来更加疲倦萎靡,他低下头,喃喃道:“我到底为什么要管你……”

 

帕莱斯已经意识到了,最开始伊泽尔所说的是善意的谎言,她的父母很可能不会再回来了,从那个推开父母卧室门的早晨,她就有了心理准备。只是伊泽尔的存在让这种绝望没有立刻爆发,而是一点点如细细水流般释放了出去。

 

她感到抱歉,伊泽尔的确对她没有这个责任。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伊泽尔回头道:“喂,帕莱斯,让我吸你的血吧?不会让你死的,只吸到让我恢复精神的程度就可以。”

 

伊泽尔烹饪的食物维持了她的生命,还让她长高了几公分,用一点血液作为回报并不过分。而且,正如伊泽尔所说,他才是这件事情里的受害者,他承担了帕莱斯父母本该承担的责任,却什么都没得到。

 

“嗯,好。”帕莱斯低声道。

 

她有点害怕,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但刚才那个女人也没有露出太痛苦的神情,想来应该也不是一件特别折磨人的事情吧。

 

伊泽尔听她这么说,便立刻靠近她,他掀起她挡住脖子的头发,感觉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用舌尖舔过帕莱斯的皮肤时,她抓紧了身下的床单,回想起儿时被父母带去打预防针的体验。但被尖牙刺穿皮肤的时候,她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反而有酥酥麻麻的感觉在身体中弥漫开来,她渐渐没办法稳稳坐在床沿了,于是伊泽尔扶着她慢慢倒在床上。这种感觉很奇妙,她不觉得伊泽尔在伤害她,反而感到很舒服。

 

吸血鬼的唾液能麻痹人的神经,帕莱斯彻底松弛了下来,她躺在伊泽尔的床上,像陷入了一团轻飘飘的云,自己也跟着飘上了天空,天空上满是五彩迷幻的星,她在它们之中一闪一闪。

 

等到结束时,帕莱斯的脸颊变得绯红,她意识迷离,已经忘记了自己正饿着肚子这件事,反而很舒服地睡了过去。

 

应该没有吸得太过分吧?伊泽尔把手放在帕莱斯的颈动脉上,感觉到了她的心跳。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把小孩子当成目标,就怕把握不好吸食的量,让她死掉了。失血之后的帕莱斯变得有点冷,伊泽尔抱起她,她轻得像一团雾,他把她放在她的床上,然后给她盖上被子。

 

填饱肚子之后,伊泽尔的情绪平稳了一些,他并不觉得自己做了错事,吸血鬼没有这样的道德观念,不对小孩子出手,只是因为他们更容易死掉,一旦死掉,就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明天给她多做点好吃的东西把,伊泽尔想。

 

 

 

05

 

帕莱斯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了,她从未一觉睡到这个时间过。不过,现在她不需要上学,什么时间起床都没关系,只是可能吃不上热乎的早餐。

 

她穿好衣服来到餐厅,意外的是伊泽尔也在,并且看上去没有那么困了。

 

之前她也见到过这样精神状态的伊泽尔,原来都是吸了血的缘故,那么那些犯困的日子都是在忍着饥饿,这样说来伊泽尔的确很可怜。

 

帕莱斯坐下来,伊泽尔开口道:“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吧?”

 

帕莱斯摇摇头。

 

“头晕呢?”伊泽尔问。

 

“好像有一点,又好像没有。”帕莱斯的注意力放在餐桌上,今天并不是简单的三明治,伊泽尔还烧了几个菜,对于早餐来说也太丰盛了。

 

她往嘴里塞着食物,伊泽尔则看着她吃,等她把几个碗盘都吃干净后,伊泽尔才问道:“你昨天晚上起来,该不会是因为饿了吧?”

 

帕莱斯点点头。

 

伊泽尔很了解饿的滋味,他常年就这么饿着,不过没想到一个青春期的小女孩也会爆发出如此强烈的食欲,看来是之前自己准备的食物不够充足。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和我生活,但是要继续像这样给我提供血液。”伊泽尔之所以坐在这里,是因为他打算和帕莱斯谈谈,“第二,你可以离开,随你高兴去哪儿,去找警察的话,他们应该会把你送到儿童福利院去。”

 

“继续和你一起。”帕莱斯不假思索道。

 

“跟我在一起,你一点也不怕?”伊泽尔问。那些被他所迷惑的猎物,在唾液的麻醉效果消失之后往往都会感到后怕,甚至还会报警,只是警方不会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吸血鬼的存在,只当她们被蚊虫叮咬后在胡言乱语罢了。而且,处于被麻痹状态的猎物不会记得来时的路,也没办法重新找到这幢她们在深夜里前往的房子。

 

帕莱斯摇摇头,问:“你是什么?”

 

她从没看过有关吸血鬼的童话,毕竟那不是可以给孩子看的内容,也没有看过任何与吸血鬼相关的影视作品。她只知道伊泽尔很奇怪,和普通人类不一样,却不知道他根本就是另一个种族。

 

伊泽尔愣了愣,问:“你12岁了吧?”

 

“嗯。”

 

“为什么连这个也不知道?”

 

帕莱斯表现得根本不像12岁,除了和这个年龄所有女孩一样开始发育、有生理期、长高,在作为人的常识方面,她好像还不如伊泽尔这个吸血鬼。

 

帕莱斯被问得有些茫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必须知道这个。没人告诉过她,甚至,除了老师,没人会跟她说多余的话。

 

“算了。”伊泽尔吐出一口气,“既然你选择跟我在一起,那么一切照旧,在我需要你的血时,你不能拒绝。”

 

帕莱斯点头同意了,又问:“所以,你是什么?”

 

“吸血鬼,没有听说过吗?”伊泽尔说,“你可以理解成一种和人类相似的生物,不过我们的寿命更长,并且以人类的血液为食。”

 

难怪伊泽尔从来不跟自己一起吃饭,帕莱斯的疑惑解开了。同时,她感到有一点高兴,因为父母并不会这样正面解答她的疑惑,不管她问什么,他们总是敷衍,伊泽尔至少会好好跟她说话,这让她满足。

 

“我想要了解更多你们的事情,可以吗?”帕莱斯微微有些兴奋。

 

“你这孩子,真奇怪,昨天还怕得要死。”伊泽尔不太能理解人类的情绪,他只能从书本上学习个大概,遇到这样具体的事例,他就处理不了了。但,找到了长期饭票是好事,至少可以减少他出门觅食的次数。

 

只是这孩子明明被咬了,看向他的目光却充满了某种奇怪的热切。

 

就这样当成储备粮也不错,至少不用再忍受饥饿带来的困倦了,伊泽尔想,不过,他还是上网查询了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最多能承受多少毫升失血量,他不能把她给弄死了,万一那对夫妻还会回来呢?

 

伊泽尔望向窗外,帕莱斯原来的家已经搬进了一个新的家庭,说不上多么温馨和谐,但是看起来正常,和这个社区里的其他家庭一样正常,那家两个比帕莱斯年纪稍长的儿子,他们常常会在家门前的草地上晒太阳,有时聊天,有时吵架,总之,不会像帕莱斯这样异常安静。

 

这才是伊泽尔认知里的人类青少年,他通常不会找他们下手,一来身体没有发育完全,能吸食的血液量很少,二来,他们比成年人更难打交道。

 

帕莱斯看见伊泽尔盯着窗外,她的视线也跟了过去,落在那对兄弟身上时,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伊泽尔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兴趣知道,他只会在捕食之前和人类进行深度沟通,所使用的语言大多来自对书本和影视的模仿,现在,帕拉斯已经自愿成为他的食物,他对她就没什么好沟通的。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要睡觉了。”伊泽尔说,他站起身,“你能自己洗碗吧?”

 

之前自己去睡觉时,帕莱斯主动洗过几次碗,但有一次打碎了一个盘子,她悄悄把它的碎片用纸包起来带到外面的垃圾站扔掉了,她大概以为伊泽尔整日都昏昏沉沉的,不会注意到这种事,事实上伊泽尔很中意那个盘子的花纹,那是他从古董店淘来的孤品。

 

伊泽尔没有戳破这件事,他对人类社会的物质本身也没有太强烈的欲望,何况那时只要他醒着,就能看到帕莱斯惶恐不安的眼神。从那之后,帕莱斯就不敢再擅自碰洗碗池里的碗碟了。

 

帕莱斯听到这个要求,又想起了那只被打碎的盘子,她抬眼观察伊泽尔的表情,伊泽尔脸上没有什么情绪,让她看不透。

 

孩子很容易解读成年人的情绪,并以此作出回应,帕莱斯的父母会在她犯错的时候生气,就算没有打骂,只是看着眼睛,她就能明白。但伊泽尔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他虽然长得像人类,但像是完全脱离了人类的另一种生物。

 

没错,他就是另一种生物,他说他是吸血鬼。

 

帕莱斯觉得自己好像懂得应该怎么和这个人相处了,同时又感到安心,她不需要再随时随地解读成年人的情绪,以防自己受到伤害,可以更轻松地生活在这幢房子里。

 

看着伊泽尔关上卧室门,她呆呆盯着那扇门好一会儿,然后才重新开始进食。

 

想和伊泽尔说话,想继续和他一起坐在这张餐桌旁,但是伊泽尔说过,没事不要叫醒他。帕莱斯再次感受到了腹中饥饿,她大口吞咽食物,把伊泽尔准备的丰盛早餐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思考自己应该怎么度过这百无聊赖的一天。

 

今天帕莱斯不想出门,她只想待在有伊泽尔存在的空间里。她打开浴室灯,对着镜子看自己脖子上的齿痕,被咬破的地方已经凝血了,伊泽尔避开了大动脉,在他停止吸血之后,伤口就很快停止了出血,直到今天早上醒来,帕莱斯才感觉到疼痛。

 

伊泽尔问她有没有不舒服时,脖子上的刺痛很明显,头晕也让她险些摔倒在地,但记忆里留存下来的,却是躺在床上被吸血时那种意识朦胧的感觉。不光是因为伊泽尔的唾液里有麻痹神经的物质,还有他俯下身来靠近自己的身体,帕莱斯感受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寒意,而他撑住床的双手就好像要把她纳进怀中,那一刻,帕莱斯好像找到了能够填满自己饥饿的东西,那是无数个夜晚她在父母的房门外徘徊想要索求之物,只是因为一次也没有得到过,她无法描述出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她想抬手放在伊泽尔身上,以此来拉近他们的距离,却因为身体无法动弹而没有这么做。

 

伊泽尔吸够了血之后,身体就抽离了,帕莱斯在那一刻感觉到空虚,她的手徒劳地抓握了一下,只抓到自己汗涔涔的掌心。

 

所以,帕莱斯把那种贫血造成的不适感说得模棱两可,她怕如果自己对这件事表现出排斥,伊泽尔就不会再继续了。

 

下次能靠得更近一点吗?帕莱斯抚摸着颈上的伤口想。可是下次……是什么时候呢?

 

 

 

06

 

人类总是饿得很快,刚刚填饱肚子,几个小时之后,又需要再进食,白天醒着的时间就这么被三餐切成碎片,伊泽尔也因此必须不断起床给帕莱斯做饭。

 

为自己做这种事会让伊泽尔消耗体力,帕莱斯知道这一点,她总是偷偷观察伊泽尔的表情,看他是否露出困倦,但伊泽尔并没有急于第二次进食,也不知道帕莱斯竟然会对此抱有期待。

 

某一天做好了饭之后,伊泽尔准备回去睡觉,却被帕莱斯拉住了衣摆。

 

“有事?”伊泽尔低头看帕莱斯,最近她的身高蹿得很快,已经不像是刚来家里时那么矮小了。

 

“我想跟你说话。”帕莱斯说。

 

“你知道的吧,我要是保持清醒,就会一直消耗之前吸食的血液,太饿的话,我会再次咬你的。”

 

帕莱斯点了点头。

 

那就没什么可多费口舌的了。

 

伊泽尔在餐桌前坐下来:“说什么?”

 

伊泽尔擅长的话题一定都不会是这个小女孩感兴趣的话题,不过再过十年就不一定了,他嗜好捕获的目标都是些成年女性,没别的原因,就因为他的外表更容易赢得她们的青睐而已。

 

伊泽尔在等帕莱斯开口,帕莱斯坐在那里,拿着勺子满脸局促。她的确想和伊泽尔说话,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身边没有人会和她闲聊。

 

“上次的话题。”帕莱斯绞尽脑汁,也只想到这个,“我想听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我和那天晚上那个女人?还是和你的父母是怎么认识的?”伊泽尔的人生太漫长了,被问起他的事情,他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什么都可以。”帕莱斯期待地看着对方,“或者跟我讲讲吸血鬼是什么,是类似精灵的存在吗?”

 

吸血鬼可不是那么美好的东西。伊泽尔看向那双过于纯真的眼睛,他有点明白为什么帕莱斯不怕他了,帕莱斯根本就没有正常的生活常识,说不定她连失血过多会死也不知道。

 

伊泽尔没兴趣评判那对人类夫妻的是非对错,只是觉得这个孩子就算被自己养育长大,大概也没办法变得和那些被他狩猎的人类一样,说到底她能长大吗?人类小孩突然一下子死掉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这么想着,伊泽尔开口道:“你也可以那么理解,反正,我不是人类。”

 

“那,这里还有其他吸血鬼存在吗?”帕莱斯问。

 

“居住在附近的吸血鬼……二十年前我倒是见过一个,不过后来她也不见了,不知道是搬家了还是死了。”

 

“那你会想他吗?”

 

“这倒不会,我们本来就不怎么生活在一起,毕竟人类是我们的猎物,吸血鬼居住得太密集,竞争压力会很大。”

 

“那你们的关系很不好咯?”

 

帕莱斯的眼中不断闪过好奇、失落与同情,看上去很好懂,她把吸血鬼的人际关系代入了自己,因此对伊泽尔产生了怜悯。

 

被一个人类小女孩可怜,让伊泽尔有点无奈,他只是过着平凡的生活,虽然不像那些热衷杀戮的家伙总能填饱肚子,但睡眠可以补足这一点,平时也有闲钱买点喜欢的衣服,他认为自己生活得还算不错,没有什么可以被同情的地方。

 

“也没有不好……就是普通地来往而已,她住在附近的时候请我去吃过饭。”

 

那一餐的食物是个强壮的人类男性,被两个吸血鬼吸食之后陷入了休克,然后被活活埋进了花园的泥土里。伊泽尔知道那名吸血鬼一直在做收钱杀人的工作,被杀掉的对象也是她的美餐,至于之后她突然消失是不是因为东窗事发,伊泽尔也有过猜测,不过,这种事跟他无关。

 

帕莱斯的脑海中浮现出伊泽尔和人一起坐在餐桌前吃饭的画面,旋即又摇摇头,她知道伊泽尔不吃人类的食物。

 

那就是和另一个吸血鬼一起咬人了。

 

她想象不出来那是怎样的画面,但对于伊泽尔更加好奇了:“除了吃饭,你们还会在一起做什么?听音乐或者玩游戏吗?”

 

过去帕莱斯班上的同学总是一起做着这样的事情,她在旁边静静看着,但因为除了童话书上的事情她什么都不懂,父母也不肯为她买那些同龄人喜欢的玩意儿,她一直都无法融入他们。

 

她来到这里这么久,似乎也没有看到伊泽尔做过任何可以算是娱乐的事情。他是怎么和其他吸血鬼维系关系的呢?

 

伊泽尔有点头疼,这种问题因人而异,也不是没有喜欢社交的吸血鬼存在,但大部分吸血鬼都对同族没有兴趣。他们和人类不同,不需要社会化也能活下去,长生种也没什么繁衍的欲望。附近有太多同族存在时,为了不轻易暴露身份,他们会选择搬家到人类密集但同族稀少的地方居住。

 

“就……打个招呼,吃吃东西,没有其他的了。”伊泽尔说。

 

帕莱斯的眼睛里毫不掩饰地写着失望,她准备好了听故事,却没听到什么有意思的内容,不如说伊泽尔的生活比自己的还要枯燥。难怪他总是不爱说话,原来是因为没什么可说的。

 

“那你们是怎么打招呼的呢……”帕莱斯把这唯一获得的信息刨根问底,事实上她对此并不感兴趣,只是如果不继续这个话题的话,伊泽尔又要回去睡觉了。

 

伊泽尔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向她走过来,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伊泽尔的脸已经在眼前了,她的嘴唇碰到了什么柔软又冰凉的东西,直到同样凉凉的舌头舔舐她的口腔,她才意识到那软得像棉花糖一样的东西是伊泽尔的嘴唇。

 

“就是这样。”伊泽尔说,“还有问题吗?我可以去睡觉了吗?”

 

帕莱斯的心跳声从身体内部震动的她的听觉神经,她体会到了比那天被吸血时更加舒服的感觉,同时,伴随着一点点紧张。

 

“为什么之前你都没有对我做过这件事呢?”帕莱斯问。

 

“没有必要吧,你又不是吸血鬼。”那是一种伴随着交换食物的礼节,也是吸血鬼唯一维系同族感情的方式,帕莱斯不是同族,伊泽尔也对她嘴里的南瓜汤味道不感兴趣。

 

“我喜欢做这件事。”帕莱斯的情绪重新恢复了刚开始的激昂,“以后我们能就这样打招呼吗?”

 

伊泽尔只想尽快去睡觉:“随便你。”

 

那种感觉像什么呢?吃到喜欢的食物?还是被母亲抚摸?母亲只在偶尔高兴的时候摸一摸帕莱斯的头——那种时候通常是因为赌博赢了钱。帕莱斯很享受这来之不易的触碰,她还想要更多,但母亲并不会抚摸她太长时间,就像对待小狗一样随便逗弄两下,就会转身离去。

 

被触碰的感觉引起了她对他人触碰的渴求,可是无人会回应她的渴求,她只能把被子塞进怀里,这让她感觉踏实了一点。

 

伊泽尔刚才的行为显然比母亲的摸头升级了,她有点紧张,但并不讨厌,那一刻她觉得伊泽尔柔软的嘴唇把她融化了,她坠入一片安心处,并且现在,吞咽下去的伊泽尔的唾液开始缓缓发挥作用,再次给她带来浑身酥麻的感觉。

 

听到伊泽尔答应她以后都可以这样打招呼,帕莱斯心情雀跃,对方则满脸疲惫地站起身,问:“我可以睡觉了吗?”

 

“好的。”帕莱斯说,尽管她还想再和伊泽尔待一会儿。

 

帕莱斯一直等待着伊泽尔的第二次吸血,但这一天怎么也等不来,她知道伊泽尔不是不饿,处于极度饥饿状态的伊泽尔脸色很难看,还会把糖错当成盐。

 

“饿了的话就咬我吧?”帕莱斯钻进厨房,刚说完这句话,就被伊泽尔推了出去。厨房门啪的一声在她面前关上了,她隔着厨房门,听到伊泽尔打翻了什么东西的声音。

 

“已经不需要我了吗?”帕莱斯喃喃道,伊泽尔听到了这番话,在厨房里回应道:“你生理期到了吧?”

 

帕莱斯毫无察觉,去卫生间检查时才发现裤子果真脏了一大片。

 

把人类小女孩当成储备粮很麻烦,尤其是步入青春期的人类小女孩,伊泽尔在网络上仔细查阅适合她们的被吸血量和造血恢复的时间,发现自己还必须考虑生理期带来的贫血问题。

 

帕莱斯完全不适合饲养在身边当食物,但对方对此毫无自觉,反而还送上门来想被吸血。她身上的血腥味让伊泽尔差点控制不住自己,伊泽尔决定烧一锅能让帕莱斯吃一整天的东西,然后自己立刻钻进被窝。

 

“我觉得没关系。”帕莱斯片刻后又回到了厨房门前,“你很饿吧?”

 

“你知道什么,你才12岁。”伊泽尔说。

 

“13了。”帕莱斯低声道,她在前几天刚过完生日。

 

她知道别人有庆祝生日的习惯,有人会把蛋糕带到学校来分给关系要好的朋友,但是在她家里这种事不会发生,生日只是日历上的一页,度过了这天她的年龄便增加一岁。

 

“那也还是个小孩子。”伊泽尔说。吸血鬼也不过生日,否则他们要庆祝的日子也太多了。

 

“我真的觉得没问题,头不晕了,也没有哪里不舒服,你想吸就吸吧。”

 

“我不想。”伊泽尔昧着良心说。

 

“那好吧。”帕莱斯说完,安静靠着厨房门,直到伊泽尔把菜烧好,打开门端出来。

 

“你去睡觉之前能再做一次那个吗?”帕莱斯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好吧,如果这样可以尽快打发她的话。

 

伊泽尔弯下腰,准备轻轻吻一下帕莱斯的唇,帕莱斯却主动把舌尖伸了进来,同时,他尝到血液的味道。

 

理智在刹那间崩断了,伊泽尔把帕莱斯推到墙上,只是吮吸她舌尖的破口并不能让他满足,他在血管密集的颈部寻找最适合下口的地方,然后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

 

只是为了等帕莱斯的身体重新恢复健康再进行下一次吸血,没想到过度地压抑在此刻触底反弹了,伊泽尔不像上次那样保持着理智适度摄取,而是任由本能支配自己贪婪地攫夺。帕莱斯也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她有点怕了,但身体已经被麻痹,又陷入了那种动不了的状态,她靠着墙开始下滑,甚至需要伊泽尔的手撑住她。

 

她第一次体会到了名为死亡的恐惧,却又莫名对这份恐惧甘之如饴,所以她没有推开伊泽尔,也没有发出声音,而是任由对方吸血到满足为止。

 

填饱肚子的伊泽尔呆呆望着眼前已经滑到地上的帕莱斯,她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仿佛随时都会闭上,脸和嘴唇都苍白得纸一样。伊泽尔有点不知所措,他把帕莱斯抱起来,心想这种情况是不是应该送去医院,但送到医院他应该怎么跟医生解释帕莱斯的大量失血?

 

或者,就这么等她死掉,然后埋在院子里吗?

 

伊泽尔正不知所措,忽然有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脖子,他低头看见帕莱斯的嘴角在笑。

 

“你没事吧?”伊泽尔问。

 

“应该没事……”帕莱斯说,她很高兴自己被抱住了,她努力伸出手,搂住伊泽尔的脖子,伊泽尔也没有推开她。

 

伊泽尔见过失血过多即将面临死亡的人类,很显然帕莱斯不在这个范畴,他放下心来,问:“还能吃东西吗?”

 

“我有点困。”帕莱斯说。

 

她耳边最后的声音,是伊泽尔不带任何感情的“那就睡吧”。

 

 

 

07

 

又过了一阵子,社区志愿者找上了伊泽尔,他们注意到他家里有一个学龄少女,而那少女没有在任何学校注册,每天只是待在家中。

 

“你女儿是有什么问题以至于无法上学吗?放心吧,我们是专门为了帮助她而来的,如果她有什么疾病,我们也可以介绍这个社会有相同情况的家庭来给你们认识。”志愿者在说出“女儿”这个词时有些犹豫,毕竟伊泽尔看起来太年轻了。

 

一个地方住久了,就会引起附近人的注意。伊泽尔开始考虑搬家的事情,要不是因为他太懒散,早就该搬走了,他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年以上,而他的外貌和最初搬来时没有任何变化,周围邻居难民觉得奇怪。现在又有了一个帕莱斯,他便更加引人注目了。

 

“谢谢,她是有一些问题,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会联系你们。”伊泽尔熟练地搬出人类的社交台词,志愿者们没有强求,按照他的要求留下了电话号码。等志愿者离开后,帕莱斯才从她的房间出来。

 

“我引起麻烦了吗?”帕莱斯问。

 

“也不算麻烦,他们希望你去上学,因为你还在应该受教育的年龄。”伊泽尔说,“不过不想去上学也没关系,只要我们搬走,那些人就不会再来骚扰我们了。”

 

伊泽尔心中已经有了个好的备选地址,他过去曾经在那里住过十来年,那地方不但没有人关心孩子上学的问题,还居住着大量黑户,是个容易捕食的好地方。最重要的是,生活成本也很低,房子很便宜。

 

不过伊泽尔得提前调查一下,这种地方是不是已经被其他同族占领。

 

听到搬家,帕莱斯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要是搬走了,爸爸妈妈回来不就找不到我了吗?”

 

她还心存希望,认为他们说不定哪天就会突然回来,那个井盖上又会响起被父亲踩到时发出的声音。

 

“不想搬家的话,你要不要考虑去上学?”伊泽尔问,“你在家里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帕莱斯想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了。她也没有特别讨厌学校,只是更愿意待在有伊泽尔的地方,如果不去上学就得搬走,那么她可以忍受白天和伊泽尔暂时分离。

 

不久之后,在社区志愿者的帮助下,帕莱斯进入了一所离家最近的中学。中学的氛围和小学完全不同,同班同学的穿着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幼稚,他们迫不及待要把自己变成大人,女生露出肚脐,男生吸烟,说话也开始拿腔拿调。更糟糕的是,因为帕莱斯一直在家,一个多学期已经过去了,此刻班上的学生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小团体,当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时,没有哪个小团体愿意接纳她。

 

因为她那副低着头,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样子,会让这个年纪的孩子本能地感到排斥。

 

无法融入也没关系,帕莱斯习惯了,小学也是这样度过的。随之而来的霸凌却让她有些吃不消,这个年纪的孩子拥有着幼稚的大脑和迅速长大的身体,有的人甚至已经看上去有了成年人的样子,他们不想被当成孩子对待,却没有力量证明自己,于是,聚集在一起欺负看上起好欺负的人,就是他们彰显力量的方式。

 

独来独往的帕莱斯成了目标,起先是在她上课回答问题时嘲笑她,因为她耽误了几个月的学业,很多东西都没学过,所以回答得支支吾吾。她听到窃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这些人早就注意到她了,中途转学本来就很奇怪,更何况她对于之前的知识还一无所知。

 

“你以前是哪所学校的?”一个男生走过来,坐在她的桌子上问,她被对方居高临下地盯着,无措地低下头:“之前……没有上学。”

 

“为什么不上学?”男生追问。

 

帕莱斯不是很想继续和他聊天,她从他的话语里感觉不到善意,他只是想刨根问底,来证明她是一个格格不入的怪人,为后续的霸凌做铺垫。

 

帕莱斯站起来,拿起自己的书包,男生扯住了书包带子:“别走啊,跟我说话让你这么不耐烦的吗?”

 

帕莱斯拽了一下书包,那个她从小学就在用的书包在拉扯中被打开了盖子,几本书滑落出来,除了今天要上课的教科书,还有一本掉页的童话。

 

“这是什么东西?”那男生大喊一声,其他人也围了上来,争先恐后传看那本童话,有人笑得前仰后合,有人把那本书抛来抛去,导致里面脱落的内页掉了出来,“你多大了,怎么还在书包里放着这个东西。”

 

每天午餐时间,没有CD机、游戏机、手机的帕莱斯就是这么坐在草地上一边吃饭一边翻阅童话书打发时间,尽管里面的故事她都看得能背下来了。

 

从这一天起,帕莱斯被叫做“怪人”,班级里的小团体更是没有一个愿意接纳她,他们成群结队去街上游荡,模仿大人那样谈恋爱,流连于游戏机厅,这些活动都没有人邀请帕莱斯。

 

其实,那天被嘲笑了之后,帕莱斯拿着伊泽尔给她的零花钱去买了几本新书,她在青少年分类的书架前逗留,选了推荐语上写着“年轻人的青春圣经”、“最受中学生欢迎小说”之类浮夸赞美的那些,然后在难以入眠的夜晚把它们一页一页翻完。

 

她看不懂。

 

小说里主人公的行为她倒是都明白,但无法共情,无法理解,那些情窦初开美好的情情爱爱在她看来是很抽象的东西,唯独男女主角接吻的时候,她想起了和伊泽尔打招呼的方式。

 

原来这并不是吸血鬼独有的行为。

 

帕莱斯反复看那个段落,剧情里的男主人公不是个称得上温柔的人,在接吻时甚至有些粗暴,但女主人公却沉沦其中。帕莱斯觉得自己能理解这种心情,这是整本书中她唯一能理解的部分。

 

再往下,她就没有兴趣了。

 

其他几本书也是如此,她搞不懂为什么每一对男女都要约会,她和伊泽尔就从来不约会。话又说回来,书中描写的少男少女都不是像她和伊泽尔这样的养育关系,然而他们却会为了彼此而背弃家庭,帕莱斯最搞不懂这一点。

 

一起生活在同一幢房子里,每天感受着对方的存在,必要的时候可以触碰到对方,这样的关系才是她最喜欢的,也是现在已经拥有的。

 

这几本书没让帕莱斯觉得她理解了自己的同龄人,只让她觉得浪费掉了一些钱。她把书放进柜子里——伊泽尔从二手市场给她淘来了一套新家具——迟疑了片刻又把它们取出来,问伊泽尔她能不能去二手市场卖东西。

 

“你要卖什么?”伊泽尔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最近帕莱斯已经会直接推门进来了。

 

“几本书。”帕莱斯说,她没有告诉伊泽尔是恋爱小说,浪费伊泽尔的钱买这种东西本就让她感到羞耻。

 

伊泽尔翻了个身,调整着能让他睡得舒服的姿势:“几本书本来也不值几个钱。”

 

说着,他闭上眼,帕莱斯不再吵她,重新拿着这几本书回到房间,这一次她不敢把它们放进书包里。

 

但就算她再怎么小心翼翼,霸凌一旦开始了,就不会停止,班上的人开始在背后悄悄叫她童话妹,到了这个年纪还在读童话,简直蠢得要死。

 

帕莱斯想解释,她并不是还生活在童话世界里的孩子,只是实在不知道拿什么别的东西打发午休的空余时间,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低着头从那些不怀好意的人面前走过。

 

紧接着,她被小组作业排除在外,老师让他们自由组合的时候,没有人选择她。

 

“她课业落下太多,会拖后腿。”他们在老师面前解释道。

 

帕莱斯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带头霸凌她的那个男生比她更不学无术,但他的小团体依然欣然接纳了他,他们就是想找个借口排挤她罢了。

 

老师给帕莱斯安排了一个小组,小组里所有人都是由被挑剩下的人组成,一个戴眼镜的书呆子女生,一个有暴力倾向会砸东西的胖男生,还有一个因为身体不好总是在请假的男生。

 

帕莱斯和他们坐在一起,四个人各自做自己的事情,没有和成员有任何交流,过了一会儿,胖男生忍受不了这种沉默的气氛,站起来大喊自己不想做这个鬼作业。

 

帕莱斯被他的喊叫声吓了一跳,她本来就有点怕他,刚来到这个班级时,她就看过他举起桌子砸向一个挑衅他的男生。他力气大到不可思议,木头和金属制成的桌子在他手中像棒球棍一样轻盈,那个桌子砸到另一个桌子,桌板断裂开来,全班在这一声巨响中鸦雀无声。

 

他被警告处分,并且停学了一周,但对此他表现得完全不在意。

 

那个书呆子女生皱起眉头,语气不太友好:“每个小组需要四个人,我们不要你做什么,就不能稍微忍耐一下吗?”

 

帕莱斯紧张得手心出了一层汗,她呆呆看着那个女生,想不到对方会有勇气说出这样的话,教室的角落传来一声叫好,旋即周围又响起那种此起彼伏的窃笑声。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混乱降临,胖男生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失了面子,会变得比平时更加暴躁,但这次他选择了比较温和的武器——一本教材,可能因为对方是个个子矮小的女生吧,他用力把那本书掷出去,砸在了女生的眼镜上,眼镜被弹飞出去的同时刮伤了她的鼻梁,她大叫了一声,紧接着双手捂住脸。

 

老师在这个时候才出来主持局面,她是个刚毕业的瘦削女性,对于这个已经闹出过一次乱子的强壮男生有着几分恐惧,她也不想成为他暴力的受害者。但现在,有人受伤了,她不能再呆站在讲台上。

 

这件事全程都和帕莱斯无关,她只是站在一边看着,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做不到,在受伤的女生把手拿开,露出一张淌血的脸时,她感到惊愕,这才回过神:她刚才是不是应该帮她?或者说,她可以劝说几句,让事态不要往更严重的方向发展?

 

帕莱斯的脑子里有着这种行为方式的规范模版,这是从电视剧里学来的,现在她偶尔会看一些成年人的电视剧了。但模版归模版,她的下意识反应却是由生活里的真实体验决定的,她大部分时候都只是站在那里沉默着,所以,这次也沉默了。

 

胖男生再度被休学,帕莱斯也不太想去学校了。

 

 

 

08

 

帕莱斯的学费不算太高,但对于从不工作的伊泽尔来说,要长期支出这笔费用也是一种负担,他再度徘徊于夜晚的酒吧,寻找醉醺醺的猎物。他故意坐在一名单身女子的旁边,看见对方手上戴着一条宝石手链。他眼光很好,源于活得太久见得太多,一眼就知道这条手链是真的。

 

“我请你喝杯酒。”伊泽尔说。

 

酒吧是最适合搭讪的地方,在这里随时都可以送出一份价格适中又必然被对方需要的礼物,毕竟要是不想喝酒,完全没有必要踏进这里。

 

女人回过头:“好呀,我要威士忌,不加冰不加水。”

 

伊泽尔把她的话转述给酒保,为她点了一杯纯威士忌,而她则趁着这个空档在光影迷乱下打量伊泽尔,她很满意,如果不是想跟谁发生点什么,她也不会独自一人来这里。

 

“一会儿你有什么安排?”喝着威士忌的女人问伊泽尔,伊泽尔笑着说:“看你的安排。”

 

伊泽尔从来没有对帕莱斯露出过笑容,这是他后天习得的人类社交行为,笑容对人类来说和麻醉剂有着相似的作用,会让他们放松警惕。帕莱斯本来就不怎么警惕他,没有必要特意拉扯肌肉挤出这样的面部表情。

 

伊泽尔没有注意到,帕莱斯刚来家里时,偶尔是会对他笑的,人类会对他人的表情做出同样的反应。所以一次都没有得到过伊泽尔的笑容后,帕莱斯渐渐也变得不会笑了。

 

所以,帕莱斯面无表情回到家时,伊泽尔没有察觉出任何异样,他本来就不像人类会关心他人的情绪,他只是嗅到一丝阴郁的气息围绕着帕莱斯。帕莱斯想跟他说什么,却看见他穿戴整齐,像是要出门,于是帕莱斯又把话咽了回去,独自坐在餐桌在,在伊泽尔的关门声中开始吃已经准备好了的晚餐。

 

女人提议去她家,伊泽尔答应了,他们乘车来到一幢三层高带泳池的大房子前,女人脚步不稳地向大门走去,在指纹锁上摸索了好半天才把门打开,伊泽尔试探地问道:“这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人住?”

 

女人笑着说:“是啊,所以总是很寂寞。”

 

“你这么漂亮,怎么还会单身。”伊泽尔走进屋子里,打量每一件家具,品味过于古典,不像是年轻女孩会喜欢的,而这个戴着宝石手链的女人看上去才二十出头。

 

喝得醉醺醺的女人坦言道:“我只是别人豢养的一只金丝雀,放心吧,他每个月只来两次,都是固定的时间,今天不会突然出现把我们捉奸在床的。”

 

原来如此,难怪伊泽尔刚才和她聊了几句,感觉不出来她是个会赚钱的人。

 

这样的人无法成为伊泽尔的长期目标,他可不想向找别人拿钱的人伸手,而且,有钱的男人很理性,他会把豪宅给情妇住,给她买昂贵的衣服首饰,但不会给她太多钱,一个恰到好处的数字,才能把她牢牢拴在这里。

 

正想着,女人踢掉高跟鞋,光脚踩在地毯上,向他走过来,他接住她故意摇摇欲坠的身体,然后把唇贴在了她的脖颈上。

 

从这幢豪宅走出来时,伊泽尔摘走了那条宝石手链,他平时并不屑于这种顺手牵羊的行为,不过最近养帕莱斯很花钱。

 

他保持着给帕莱斯零花钱的习惯,中学的学费又是一笔开销,开始长高的帕莱斯还要吃比以前更多有营养的食物,他有时都在想自己是不是该找份工作比较好。但这种念头还是被让他浑身懒洋洋的困意打败了,他本就得过且过,实在不行,也可以学学之前那位邻居,干点见不得光的勾当。

 

回到家时伊泽尔看见家里没有亮灯,这个时间帕莱斯应该已经睡了,于是,他进门时便没有开灯,吸血鬼的夜视能力很好,不如说没有了晃眼的太阳,夜晚要看得更清楚,所以他一推开自己的卧室门,就看到帕莱斯正蜷缩在他的床边,她靠着床一动不动坐着,怀里塞着他的枕头,伊泽尔走过去把她拍醒。

 

“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去哪里了?”

 

两个人同时开口,帕莱斯的声音里有情绪,也不知道是被惊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导致的,但说完这句话之后,帕莱斯就沉默了,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过问伊泽尔的生活,刚才只是脱口而出。

 

她无法消解从学校里带回来的情绪,来到了伊泽尔的卧室,看到空荡荡的床才想起伊泽尔在她回家的时候出去了,她决定坐下来等,待在充满伊泽尔气息的地方让她心情缓和了一些,但眼前还是不断闪过胖男生用书本打人的画面。

 

真奇怪,挨打的不是她,可她却觉得那本书砸到了自己脸上,是因为被那一幕吓到了吗?明明她看见伊泽尔咬人,甚至自己被吸血,也不觉得害怕,又怎么会因为同班女生脸上被划出了一道小小的伤口惊骇不已呢?

 

伊泽尔一直没有回来,天彻底黑了,帕莱斯换了一个姿势,靠在伊泽尔的床上能让她觉得舒服点,她又等了不知道多久,抱着伊泽尔的枕头被困倦吞没,伊泽尔才终于归家。

 

伊泽尔想起出门前感受到的阴郁气息,他没有责备帕莱斯,而是蹲下来:“你怎么了?”

 

对方传递来了愿意听她说的信号,帕莱斯几乎又要哭出来,她忍住眼泪,讲述了今天在学校发生的事情。

 

“那本书打到你了?”伊泽尔问。

 

帕莱斯摇摇头。

 

“那不就没事了,反正你也没受伤。”伊泽尔说。

 

“这件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要想太多了。”伊泽尔又补充。

 

诚然他说的是正确的,但让帕莱斯忧郁一整晚的,正是这个“没有任何关系”,她在场,却没办法和事件发生连接,过去被排挤时她还觉得一切都是正常的,可是在那一瞬,她发现自己就算置身于人群,也没办法和任何人发生连接。

 

孤独感淹没了这个房间,也淹没了帕莱斯,她看见伊泽尔在脱衣服,看样子是打算休息。这是伊泽尔第一次主动听她诉说烦恼,她应该觉得满足,但是伊泽尔的话语却让她内心产生了更大的空洞。

 

或者说,伊泽尔戳破了那个空洞的表皮,把深邃的洞穴袒露出来。

 

“你要睡了吗?”帕莱斯蜷在床边,看着伊泽尔解开衬衫纽扣,她知道自己必须离开这里了。

 

“你也回去睡吧,明天还要上学。”伊泽尔说,他在心里盘算找个可靠的熟人把那条手链卖掉。

 

帕莱斯站起身,把枕头放回床上,问道:“可以吻我吗?”

 

伊泽尔点头:“过来一点。”

 

帕莱斯靠过去的瞬间,他就闻到了血腥味,她又把自己的舌尖咬破了,伊泽尔不明白帕莱斯为什么想被他吸血,如果说上一次是看出了他的虚弱,那这一次他吃饱了才回来,对血没有半点渴望。他普通地吻了吻帕莱斯,然后把她推开,帕莱斯见自己故技重施没有奏效,猜到伊泽尔晚上去了哪里。

 

“你吸了别人的血?”帕莱斯问。

 

这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质问,伊泽尔听出来了,他常年游走于成年女性之间,最擅长的就是捕捉她们的语言信息,刚才帕莱斯说话的语气,就很像一个成年女人。

 

伊泽尔忍不住抱怨:“还不是因为要养你,家里本来就没有多少钱了,还得给你交学费……”

 

“我不上学了。”帕莱斯说。

 

伊泽尔盯着她:“我不是在怪你,再说,钱也搞到了……”

 

“我不上学了。”帕莱斯又说,她的眼泪掉出来,“我再也不想去学校了。”

 

帕莱斯身上的阴郁丝毫没有散去,伊泽尔知道她不是一时气话,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件和帕莱斯毫无关系的事情能对她产生影响,但他也不想勉强帕莱斯:“那就不上学吧,只是我们可能会搬家,你就等不到你爸妈回来了。”

 

帕莱斯重重点头,她早就知道,父母再也不会回来了。

 

帕莱斯还在落泪,伊泽尔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总不能像哄骗猎物一样对她使用花言巧语,他只能这么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想起来一个每次都会有用的行为。

 

“来,张开手臂。”伊泽尔轻声道。

 

帕莱斯擦了擦眼泪,不解地照做了,下一秒,她感觉伊泽尔的身体贴住了她,手臂环在她的背上,随着他一起过来的寒意像一场骤雨顷刻间就把那个空洞灌满了,这就是她一直渴望的、却无法去描述的东西。她感到一阵眩晕,颤抖着把手搭在伊泽尔的背上,落泪转为了低声地啜泣,这一瞬间,她多么希望自己和伊泽尔可以就此融为一体,那么那些无名之痛一定会彻底消融在他们的身体里。

 

但她止住哭泣时,伊泽尔还是松开她了,她清楚地感受到他们并没有从紧贴的地方开始交融,依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好点了吗?”伊泽尔问。

 

帕莱斯点点头:“我去睡觉。”

 

 

 

09

 

退学之后,伊泽尔带着帕莱斯搬了家,新家在一片贫民区,这里就算小孩工作日的白天在外面游荡,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他们数量足够多。

 

伊泽尔卖了原来那幢房子,在这里买下一间便宜的小屋,剩下来的钱可以让帕莱斯吃喝很长时间——反正他不怎么花钱。搬家的时候帕莱斯看到伊泽尔打包他的衣服,他有很多衣服,有的甚至透着一股时代剧的味道,她伸手摸那件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的礼服,上面还有层层叠叠的花边装饰。

 

“为什么没看你穿过这种衣服?”帕莱斯问。

 

“现在不流行了,走在外面会引人注目。”伊泽尔回答,他自己都不记得这些衣服在衣柜里搁置了多少年,它们每一件都比帕莱斯的年纪大。

 

看着这些衣服,帕莱斯觉得伊泽尔身上有了一些人的味道,但那只是一种错觉,伊泽尔到底不是人。

 

贫民区的生活对帕莱斯来说和过去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依然不和任何人来往,不去上学之后她唯一能说话的人就只剩下伊泽尔,但伊泽尔还是和以前一样,总是用大量时间来睡觉,并不多和她说话。

 

随着年龄增长,帕莱斯学会了用火,能自己做水煮蛋和泡面,或者把吃剩的菜热一热。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要自己学做饭,可又觉得如果不在吃饭这件事上需要伊泽尔,伊泽尔就彻底不会从那张床上起来了,同样,如果不是照顾自己消耗了伊泽尔的体力,他也不会需要她的血。

 

饥饿这件事维持着他们之间的联系,帕莱斯在这一成不变的生活中长大,无聊的时候她就蜷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已经能看懂比动画复杂的东西。有一段时间她很沉迷一部讲述吸血鬼的电视剧,但却发现伊泽尔和电视剧里的主角除了吸血和肤色苍白,其他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尽管如此,她还是被剧情吸引,目不转睛地看着男女主角拥吻在一起。

 

他们并不在接吻时交换血液,但依然不断进行这种行为,帕莱斯试图弄清楚他们的关系,因为他们看上去不像是一方在养育另一方。

 

“他们在做什么?”帕莱斯问伊泽尔。

 

“恋爱。”伊泽尔说。

 

帕莱斯想起了她曾经看过的那些无法理解的小说,书店老板也说它们是恋爱故事。

 

“恋爱是什么?”帕莱斯问,早在她退学之前,就常常从其他人口中听到这个词汇,但是她不明白恋爱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不知道。”伊泽尔回答她。

 

吸血鬼不会恋爱,他们只会模拟人类的恋爱行为进行捕猎,非要说的话,伊泽尔也不知道为什么人类热衷于恋爱,或许是他们的生理原因造成的。

 

既然是伊泽尔不知道的事情,帕莱斯就打消了继续去了解的想法,但男女主角亲密依偎在一起时,从屏幕里散发出来的那种轻松和愉悦让她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她干涸的心之沙滩开始被潮水一次一次冲刷。

 

“我可以恋爱吗?”帕莱斯忍不住又问。

 

“随便你。”伊泽尔裹着被子,声音很困。

 

就算这么说,帕莱斯也不知道该找谁恋爱,伊泽尔肯定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他都不知道恋爱是什么。

 

某天下午,有个男孩突然在街头叫住了帕莱斯,帕莱斯见过他,他也没有上学,常年出现在这一带街头。总是和他一起出现的几个同龄少男少女都像他一样会靠在路边的围栏上吸烟,有时候他们分享同一支,每个人依次吸一口,然后传给下一个人。

 

帕莱斯在路边看到他们时,会快步走过,她本能地有点害怕聚集在一起的青少年,他们身上有曾经霸凌过她的那些学生的影子。但这些少年们只是聚在一起,偶尔肆无忌惮地打量帕莱斯一眼,从来没有找过她的麻烦,他们也同样会用这种眼神打量白天出现的伊泽尔,伊泽尔的皮肤太苍白,穿着打扮也不像是贫民区里的人,他总能吸引到别人的视线,一开始他们还会望着伊泽尔窃窃私语,时间长了也见怪不怪了。

 

那天,帕莱斯又从他们面前经过。

 

最近她开始帮伊泽尔负担起了采购的工作,贫民区的超商很便宜,她才知道原来同样一种东西摆在不同的地方会是两个价格,以前她都不敢随便拿的零食被摆在花车里做临期打折处理,她挑了好几包,和食材们放在一起。把那个沉甸甸的口袋提到家附近时,她胳膊酸了,背上出了点汗,经过那条年轻人常常聚集的小路,她又看到了那几个少年,不过他们没有抽烟,而是靠着围栏聊天。

 

“喂。”那个男孩叫她。

 

帕莱斯没有被人搭话过的经验,不知道这一声“喂”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她径直走过,听到追过来的脚步声,男孩挡在她面前,问:“你耳朵没问题吧?”

 

“啊,没问题。”帕莱斯有点被吓到了,但还是老实回答了问题。

 

“那为什么不理我?”

 

帕莱斯怯怯地问:“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我总看你从这条路上过。”

 

这里是去超商的必经之路。

 

“你叫什么?”男孩问。

 

“帕莱斯。”帕莱斯回答,她紧张地抓住购物袋,手都被勒痛了,这是她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和伊泽尔以外的人说话——超商收银员不算的话。

 

男孩哼哼了一声,没说什么,帕莱斯认为这是自己可以走了的意思,她低着头,快步离开这里,直到回到她和伊泽尔的房子,她的心绪才宁静下来。

 

伊泽尔已经起床了,他正等着帕莱斯购物回来,冰箱里连一颗土豆都没有。

 

帕莱斯放下购物袋,匆匆向伊泽尔走过去,然后吻他。

 

“发生了什么吗?”伊泽尔问。

 

帕莱斯摇头,这只是一件小事,没什么可跟伊泽尔说的,那男孩也没有释放出半点恶意,只不过问了问她的名字。但她还是心跳得厉害,她太久太久没有接触外部世界了,退学之后,那些让她感觉不适的同班同学已经彻底退出了她的生活,她快要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和别人说话。

 

语言能力倒是还保留着,和伊泽尔交流没问题,但伊泽尔从不跟她说太多的话,他们只会简单沟通几句。

 

“吃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

 

“我要睡觉了。”

 

“好的。”

 

“出门记得带钥匙。”

 

“钱在桌子上。”

 

语言是如此贫瘠的东西吗?帕莱斯不知道,回想起儿时喜欢看的童话书,那时候她从书上学到了很多种表达方式,但因为没有人可以对话,那些词句渐渐从大脑中消失了,她都不知道在别人看来自己智力是否正常。

 

但是接吻释放了压力,伊泽尔冰凉的唇让她冷静了下来,紧接着,伊泽尔去厨房给她做饭。

 

伊泽尔的厨艺越来越好了,食物的香味能驱散很多不安,帕莱斯就趴在厨房门框上,看着里面的伊泽尔把她买来的土豆、西红柿、蘑菇、西蓝花、牛肉、排骨、鸡蛋、肝脏等生食烹制成一道道美味。

 

至少还有食物,至少还有伊泽尔,帕莱斯想。

 

她算着日子,心想伊泽尔又有很长时间没有吸自己的血了,她对这件事总是无比上心。而且,年纪增长之后,她能够为伊泽尔提供更多的血,也学会了注意饮食,每次采购食材,她都挑选能够补血的食物。

 

伊泽尔没有注意过她对食材的选择偏好,反正她买什么回来,他就制作什么,给人类做饭就像是一种天赋,就如同人类也天生就是他的食物一样。

 

现在帕莱斯不再需要使用小伎俩诱使伊泽尔吸她的血,她身高蹿上去之后,伊泽尔不担心把她弄死了,饿了之后就会直接提出要求。

 

“一会儿我想吸血。”伊泽尔把香气四溢的食物摆在桌子上,帕莱斯点点头说好,她大口吃着饭,仿佛填饱自己才能为伊泽尔提供优质的食物。

 

现在伊泽尔不会咬帕莱斯的脖子,那里反复被獠牙刺穿,形成了疤痕和血栓,伊泽尔会从她身体的其他地方进食,通常是手臂,为了不弄脏床单和地毯,他们会在浴室里做这件事,帕莱斯把外套脱下来,然后将手臂递过去,随即顺着血液流便全身的酥麻感让她站不稳,伊泽尔便让她把腰抵在洗手台上。

 

她不喜欢这种吸血方式,因为无法抱住伊泽尔,但其他能吸血的地方都留下了太多伤疤,那些伤疤重叠在一起,都快看不出是牙印。吸完血之后,她会向伊泽尔索要一个吻,借此尝到自己血液的味道。

 

那滋味像是她把一块生锈的铁片含进了嘴里,一点也不好吃,也不知道为什么吸血鬼这么喜欢。

 

 

 

10

 

几天后,帕莱斯再次路过那条路时,又被那个男生叫住了。

 

“帕莱斯。”

 

她听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回头,这次她只看到对方一个人,平时总跟他在一起的那几个少年没有出现。那帮人不在,她稍微觉得安全了一些,虽然她明白他们本性不坏,至少这伙人从来没在这条街区弄出治安事件,但还是忍不住害怕,上学时所经历的事情深深刻印在她的神经回路里,逼迫她躲避一切相似的事物。

 

帕莱斯只是站住了,但没有回话,她察觉到视线,男孩从后面在看她。时值盛夏,她穿着变得清凉起来,脖子和胳膊都露在外面,那些伤疤当然也是。

 

“怎么弄的。”男孩问,他凑过来,仔细看帕莱斯脖子上那一片连起来的咬痕。

 

帕莱斯怕被他看出端倪,往后退了几步,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说:“我没事。”

 

男孩轻笑一声:“这不像没事。和你住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是你什么人?他打的你吗?”

 

帕莱斯这才看到男孩的手背上有一串烟头的烫伤,他的经验让他误会了帕莱斯的处境。

 

帕莱斯摇头,伊泽尔从来不会伤害她,他只会吸血。他这个人没有太多情绪,就算帕莱斯做错事,他也不会多加批评,就像对什么都无所谓一样,只是时不时会抱怨家里钱不够花了,当初帕莱斯的父母还说会寄钱过来,他给了账户,却一次也没收到。

 

“怎么,他很可怕,你不敢说?”男孩的眼神里混杂着笑和同情,生活在这片街区的人并不会单纯同情别人,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苦难。

 

“不是你想的那样。”帕莱斯说。

 

“你怎么会跟那种人交往,是为了钱吗?”男孩叹息道。

 

交往,这是一个陌生的词汇,帕莱斯在书上看过,却不能理解其含义,就像恋爱一样。

 

“我们没有交往,他是我的……”帕莱斯怔住了。

 

她已经长大了不少,不再像过去一样会被认成伊泽尔的女儿,而伊泽尔的外貌却没有任何变化,他停留在那里,等待她追上,然后她会超过他,先他而死,成为他漫长生命里短暂一瞬的过客。

 

帕莱斯说不出话来,她眼里噙了泪,对面的男孩有些慌张,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拿出一盒巧克力。

 

“这个给你。”他说。

 

“为什么?”帕莱斯止住泪,有点困惑。

 

“吃甜的心情会好。”男孩解释。

 

帕莱斯接过来,又问:“为什么找我说话?”

 

男孩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这条街上年纪相差无几的人我都认识,只有你不和我们说话,其实我们注意你很久了,你也没有去学校吧?”

 

“嗯……”帕莱斯把巧克力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弥漫开来,果然驱散了刚才那一瞬的阴翳。

 

“没事做的时候可以来找我们玩。”男孩说。

 

原来是善意的邀请,帕莱斯还擅自误会了他们那么长时间,一直都躲避着他们。

 

这种体验很新奇,她从未被人示好并被邀请加入一个团体,这种体验竟然来自贫民区。

 

那些良好的社区仿佛为了维持他们某种同一性的优越,人人都在干涉他人的生活,就算是属于自己的花园也要打理整齐修剪干净,车子不可以停在路面上影响别人,适龄青少年必须接受教育以便被培养成可供社会运转的人才,想必帕莱斯的父母在买下那里的房子时,也对生活怀揣着希望吧。

 

也可能就是因为那希望太大了,他们自己无法支撑,才会转而寄托在了赌博这件事上,让自己坠入地狱。

 

这片贫民区对吸血鬼来说是天堂,谁都不在乎谁的存在,昨天还能见到的人今天突然死掉了也很正常,但伊泽尔还是像个监护人一样提醒过帕莱斯要小心。

 

帕莱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接受那男孩的邀请,她没有和人建立过关系,她能做好吗?她还妄想着,她或许会和他们中的谁恋爱。

 

如果弄不懂的话,就让别人来教我好了。

 

这么想着鼓起勇气之后,帕莱斯在伊泽尔睡着后去寻找了那群少年,邀约她的男生已经跟其他人说过她的事情了,他们很友善地接纳了她。

 

“那是怎么弄的?”每个看到她身上伤疤的人都会这么问。

 

“不用担心,我也有。”一个男孩掀起T恤,背上出现了无数狰狞的鞭痕,因为伤得太深,已经出现了增生,像蠕虫般附着在皮肤上。

 

“我也是。”另一个男孩展示他刘海下的一道疤,“我爸把我推到桌角上磕到的。”

 

原来这就是他们决定接纳她的理由,他们误以为,她是个遭到虐待的少女。

 

事实上帕莱斯的处境完全符合受虐的标准,首先,她被抛弃了,现在的照顾者也缺少对她情感上的支撑。父母的事情她不愿去多想,对于伊泽尔,她更是没有怨言,伊泽尔都不是人类,却像人类一样将她照料长大,她应该感激才是。

 

帕莱斯没有说出实话,她想要体会这种融入他人和与他人建立联系的感觉。她和那些少年一起靠在围栏上,最前面的那个人开始点烟,深吸一口之后传给下一个人,传到她这里时,她迟疑了一下没有接,于是那个人绕开她把烟递给了她旁边的人。

 

帕莱斯的脸一下子臊红了,刚刚加入的第一件事情她就没做好。

 

少年们不以为意,他们只是在分享,并不是强制,帕莱斯却觉得身处他们之中却没接那根烟,让她像是掉进了暗黑的深渊,以至于他们在聊什么话题她都没听见。

 

第二天,帕莱斯主动把打折的零食带了过去,那些少年们都没有很多钱,烟也是凑钱买的,看到这些零食既觉得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因为那个和帕莱斯住在一起的苍白男人看上去并不穷。

 

“这么说,他是你的监护人?”最先和帕莱斯搭话的男孩问道,他似乎对帕莱斯很感兴趣,别人正在聊一支摇滚乐队的话题,他没有加入他们,反而过来跟帕莱斯搭话。

 

“嗯……”帕莱斯点头,但严格来说伊泽尔并不等于帕莱斯的父母,她也不知道他的存在算什么,只知道自己无法离开他。

 

“那就好。”男孩笑道,“我还以为你是别人的情妇。”

 

情妇,这个词对帕莱斯来说有着某种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冲击性,她慌忙摇头:“不是的,怎么可能。”

 

男孩看着她,眼中有了一丝柔情:“那我可以追你吗?”

 

恋爱。

 

这个人想和她做那件她和伊泽尔都不理解的事情。

 

帕莱斯对男孩没有产生任何依恋,他只是外部向她伸出的第一根枝条,她想握住,看看那些自己不知道的世界。

 

“可以吗?”男孩又问。

 

帕莱斯低着头,想了一会儿之后,同意了。

 

其实帕莱斯不懂追是什么意思,但她不敢发问,怕男孩觉得她什么都不明白。她把这个问题留给了伊泽尔。

 

“你被人追求了?”伊泽尔想了想,“也是这个年纪了。”

 

“所有人类都会恋爱?”帕莱斯问。

 

“也不是所有,不过我的猎物通常都对恋爱感兴趣,所以我才会容易得手。”伊泽尔说。

 

帕莱斯觉得她可能就是那个不会恋爱的人类,她没有这样的冲动,但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情,她想先看看那个男孩会做什么。

 

之后见面帕莱斯会收到礼物,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比如因为便宜而闻名的外国巧克力,路边摘来的花,还有手工雕刻的像兔子又像老鼠的装饰品。帕莱斯收下它们,除了巧克力,其他都无法在她内心掀起波澜,大概她更喜欢进食。

 

她记得电视剧里演过这样的情节,男主角给女主角送礼物时,女主角会感动到流泪,她不但不觉得感动,还很不解为什么男孩要做这些麻烦的事情。

 

更让帕莱斯不安的,是她依然没有办法融入那个小群体。他们不介意她不吸烟,但他们的话题她一句也跟不上,只会回答一些简单的问题。她发现自己竟然如此无知,他们每说几句话,就会出现她听不懂的名词。

 

有一次有个男孩开玩笑问:“你不上学不会是智力问题吧?”

 

他们哄笑起来,那个追求帕莱斯的男孩也笑了。

 

帕莱斯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她是不是应该表现出愤怒?但事实上又没有愤怒的情绪,非要说的话,追求者轻轻的笑声给她带来了一丝难言的痛楚。

 

这种痛楚会消弭在伊泽尔的吻和拥抱里,伊泽尔就像是帕莱斯和这个世界的缓冲剂,因为他的存在,她才不至于崩溃。

 

短暂的幻梦在某个早上结束了,帕莱斯照常去买东西,看见追求者站在她家门口,她关上门,走过去问他怎么了。

 

“我没有恶意的。”男孩说,“但我觉得你有点奇怪,或许我应该重新考虑一下我对你的感觉。”

 

帕莱斯愣住了,问:“什么意思?”

 

她是真的听不懂这么含蓄的表达。

 

男孩犹豫了一下:“意思是,我不想追你了,勉强你这段时间一直陪着我们,真是很抱歉。”

 

他的身影越来越远,帕莱斯仍呆呆站在原地,晃神了好一会儿,她才理解了现状——她再一次被扔掉了。

 

她尽力了,却依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融入他们,她想起和伊泽尔的吻,以及电视剧里的吻,她追上去,抓住男孩的肩,对方惊愕回头时,她试图把嘴唇贴上去,却被他挡住了。

 

“你在做什么?”男孩推了他一下。

 

“打招呼……”帕莱斯的声音很小。

 

“你真是太奇怪了!”男孩终于生气了,“我看得出来,你其实一点也不喜欢我吧?你也不喜欢和我们一起玩,你从来不加入任何话题,只是一脸勉强地站在那里,就好像我们在霸凌你一样。我承认这件事是我不好,或许我表现得有点强硬让你没法拒绝,但我们之间也什么都没有发生,不是吗?”

 

是这样的。

 

帕莱斯和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

 

 

 

11

 

帕莱斯不再出门了。

 

她心中的浪潮彻底退去,裸露出原本就存在于那里的空洞,它已经被蛀得很大了,大到帕莱斯只剩下这副日渐成熟的少女皮囊,中间是深不见底的幽暗。

 

她躺在床上,觉得自己正在被这片幽暗所吞噬,随时都可能像一颗泡泡那样消失在人世,不留下任何东西,她听到有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声音像是她的躯壳正在破裂,直到伊泽尔推门出现在她眼前,她才反应过来刚才原来是伊泽尔在敲门。

 

“吃饭了。”伊泽尔说。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把食物摆在桌上之后就回房间,而是坐在餐桌前等了一会儿,他嗅到围绕在帕莱斯周身的情绪化学分子味道不太妙,这种情况在这些年里也发生过几次,但从来没有严重到会让帕莱斯不想吃饭。

 

等到饭菜都凉了,伊泽尔站起身去帕莱斯的房间,他敲了好一会儿门,里面明明有帕莱斯的气息,她却没来开门,于是伊泽尔推门而入,看见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的帕莱斯。

 

她没有哭,也没有把什么东西紧紧抱在怀里,而是像死去的人那样安静地躺着,连呼吸都变得比平时更加轻微,伊泽尔走到床前,低头看着她:“起来吃点东西吧。”

 

帕莱斯的视线终于从天花板移到了伊泽尔身上,她说:“我起不来。”

 

她觉得身体很沉,像是被泥沼给吞没了。

 

伊泽尔张开双臂,抱住她:“来,我抱你起来。”

 

帕莱斯的手指蜷了蜷,力气终于回到她的身体里,她抬起手臂,抱住伊泽尔,然后感觉伊泽尔的力量带着她从那片泥沼里脱离出来。她闭上眼睛,把脸埋在伊泽尔身上,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体温、心跳,伊泽尔没有这些东西。但是隔着衣料的身躯也足够给她安慰,她像在黑夜里抓住了一只萤火虫那般,轻轻地抓到了自己的存在。

 

“陪我吃饭。”帕莱斯说。

 

“好。”伊泽尔应允道。

 

伊泽尔偶尔也能吃些人类的食物,不过摄取不了里面的营养。他陪着帕莱斯喝了些汤,看着帕莱斯用比平常慢很多的速度一点一点把他准备的食物吃完,好几次帕莱斯停下来,呆呆盯着餐盘里的一小块油渍,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反正这些年从来都不知道。

 

等帕莱斯吃下最后一口,已经被伊泽尔加热过一次的食物再次冷掉了,她咽下它,感觉到那冰冷以胃为中心扩散。两人沉默着一起收拾了餐具,伊泽尔说:“我回房间了。”

 

“我能和你待在一起吗?”帕莱斯问。

 

她总觉得伊泽尔一旦离开,那片空洞又会再次蚕食她,他的身影映照出她的存在,让她得以继续呼吸。

 

“嗯。”伊泽尔回答。

 

他躺在床上,帕莱斯也爬上来,钻进他的被子。

 

伊泽尔的房间挂着厚重的遮光窗帘,即使在白天也像深夜一般黑,帕莱斯看不见伊泽尔,他睡着之后,连偶尔会发出的被子和衣服的摩擦声也消失了。帕莱斯感觉不到旁边有人,她觉得心慌,用手摸索着抓住伊泽尔睡衣的一角,依然没能平静下来。黑暗中沉睡的伊泽尔好像是不存在的,他不会发出半点声音,也不会传递温度过来,直到帕莱斯抓住了他冰凉的手指,才再一次感受到了伊泽尔就在旁边。

 

那手真凉啊,和自己的手完全不一样,摸上去像一件柔软的瓷器,她用指尖勾勒着伊泽尔手掌的形状,以确定自己抓住的真的是他,伊泽尔开口道:“你这样我睡不着。”

 

帕莱斯的手像惊慌逃往丛林深处的小兽般抽离了。

 

“抱歉……”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

 

“你要是想抓着,就抓着吧。”伊泽尔又说。

 

他在黑暗中发出一声叹息,源于吸血鬼对另一个种族的少女产生的悲悯之情,现在在他看来,帕莱斯已经不是一个麻烦或者储备粮了,他对她有了一丝感情,但,吸血鬼的感情是很稀薄的东西,少到远远不能覆盖那个巨大的空洞。

 

叹息声像烟雾一般弥漫了整个房间,久久无法消散。

 

伊泽尔为什么叹气呢?帕莱斯不明白,是觉得自己这种行为很讨厌吗?

 

伊泽尔觉得她讨厌?

 

伊泽尔也不想要她了吗?

 

她会从这所房子里被赶出去?

 

还是会被一个人留下来?

 

为了不打扰伊泽尔睡觉,帕莱斯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手也不敢再去寻找伊泽尔的手,但刻意紧绷身体反而引起了颤抖,她听到自己在不断发出细小的噪音,越是想停下来,越停不下来,她咬住牙齿,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停住了呼吸。

 

“你怎么了?”伊泽尔的声音再度传来,他试图弄清楚帕莱斯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们拥有着并不相同的皮囊和并不相同的心灵,答案只能来自于帕莱斯口中。

 

帕莱斯没有开口,只是在听到伊泽尔声音的瞬间深吸一口气,她刚才好像要被溺死了。她喘着气,等呼吸平稳下来,才坐起身:“我还是回房间吧。”

 

伊泽尔也从被子里坐了起来,他在黑暗中清晰地看见帕莱斯苍白的唇色,她在恐惧着什么,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他再次把她抱进怀中,感受到了帕莱斯立刻紧紧拥住他的身体。

 

抱着伊泽尔的时候帕莱斯会觉得冷,尤其是在夏天衣服穿得很单薄时,她感觉伊泽尔那具冰冷的身躯在不断攫夺她的热量,但她无法放开他,就像无法放开那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就算锐利的草叶已经割破了她的手,血在不断往下流。

 

这个拥抱一直持续到帕莱斯冷静下来,主动放开伊泽尔,伊泽尔才开口:“是因为你最近交的朋友吗?”

 

帕莱斯很意外,原来伊泽尔知道他们的事情。

 

“我站在窗边看到了。”伊泽尔说,从听说帕莱斯有了追求者之后他就有点在意,没想到和帕莱斯接触的并不是单独一人,“毕竟我是你的监护人,我得确保他们是安全的。”

 

帕莱斯不说话了,她不是故意向伊泽尔隐瞒这段短暂的人际关系,只不过还没有找到机会和伊泽尔说,一切就都结束了。

 

为什么呢,她的人生好像一直都这样,还没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一切就结束了,她被单方面排除到某个空间之外,而那里面有着她求之不得的东西。

 

“他们没有问题。”帕莱斯说。

 

这才是最让她痛苦的地方。

 

他们不是因为赌博而抛弃孩子的无耻大人,不是会因为窥见了一些不同就霸凌他人的残酷小孩,也不是天生就会给人制造伤痛的暴力狂,他们是一群处境和帕莱斯极其相似的少年,挤在一起取暖,甚至想过要容留帕莱斯,是帕莱斯自己融不进去。

 

帕莱斯找不出一点恨他们的理由,只能转而憎恨自己。

 

为什么呢,人生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么想着时,她的脑海里闪过了那个一觉醒来发现家里都是灰尘的早上,她就是在那一刻,看清了腐烂的迹象。

 

并不是人生哪里出了问题,而是它一早就不在正轨上了。

 

帕莱斯想哭,但哭不出来,她的眼泪是一夜之间干掉的。哭泣本来就是人类发泄情绪的行为,而发泄则是为了抛弃那些坏掉的东西,让自己得以继续前行。可现在帕莱斯走不动了,她要扔掉的东西太多,细细清算起来,她得把自己整个扔掉才能结束这一切。

 

伊泽尔垂眼看着帕莱斯,后者的脸上不再流露情绪,但身上依然散发着悲伤的气味,他说:“别瞒着我,我可以帮你把他们杀掉。”

 

帕莱斯怔了怔,抬头看着伊泽尔,他并不是在说笑。

 

“只要你希望他们消失,我就让他们消失,反正这种地方不会有人在意几个小混混的死。”伊泽尔说,“如果这样能让你感觉好一点的话……”

 

“不,不要……”帕莱斯摇头,然后夺门而逃,奔跑起来之后,热量才重新回到她身上。就在刚才那一刻,她终于发现自己和伊泽尔终究是不同的存在。

 

她知道伊泽尔不是人类,一开始就知道,但直到这天才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这件事。他身上永远也不可能有她渴望的东西,继续待在一起,他只会毁灭她。

 

事实上,她现在已经被毁坏了,但那个罪魁祸首不是伊泽尔,而是她的命运。

 

帕莱斯又没办法下床了。

 

就算伊泽尔抱住她,她也像个玩偶般任由伊泽尔摆布,只要伊泽尔支撑她的力量一消失,她就会浑身无力地坐下来,并且一直待在那里。

 

伊泽尔把食物端到她的房间里,她只是懒懒地看上一眼。伊泽尔把她扶起来,用勺子喂她喝粥,她不想张嘴,似乎就想这样把自己饿死。于是,伊泽尔把他没兴趣品尝的南瓜粥含进嘴里,喂给帕莱斯,在感受到他柔软的嘴唇时,帕莱斯妥协了,她吞下食物。

 

伊泽尔花了一晚上时间让帕莱斯喝完这碗粥,问她:“到底要我怎么做?”

 

怎么做都没用,帕莱斯想。她知道,伊泽尔已经做得够好了。

 

腐烂物没有办法变回最初的样子,这是事物发展的规律。

 

帕莱斯想了一会儿,对他伸出手:“要不,你吃掉我吧。”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伊泽尔问,他不会劝阻帕莱斯,因为他不是人类。

 

“嗯,这样就好了,这样我就不会怕冷了。”

 

帕莱斯留下了伊泽尔听不懂的遗言。

 

其实第一次伊泽尔吸她血的时候,她最强烈的感受就是冷,但因为像是被人抱进怀中一般的舒适感让她忽略了这一点。从那以后,她习惯性地忽视了伊泽尔每一个拥抱带来的寒意,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冷掉。

 

等到她变成伊泽尔的一部分,她就再也不需要温暖了,也不会再怕冷。

 

伊泽尔看了她许久,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那已经是一双死者的眼睛。他什么也没说,俯下身去,把帕莱斯温热的身体抱进怀中,然后把脸埋入她的颈窝。

 

他的牙齿抵住了在薄薄皮肤下跳动的脉搏。

 

时隔多年,帕莱斯脸上又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可惜伊泽尔没能看到。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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