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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的幸福.jpg


上锁的房间
 

作者:箱

字数:556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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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小镇杀人事件》后传



01

帕莱斯本以为自己最这些年神经变得太过敏感,没有办法在噪音环境下入睡,但伊泽尔把车子开得太过平稳,发动机和轮胎所产生的声音变成了哄她入眠的白噪音,她眯起眼,路边的风景逐渐在视野中模糊了——其实那也称不上什么风景,从幸福小镇到城市的公路两边不是农田就是荒地,唯一还算好看的是一片正好丰收的花田,可惜它只在帕莱斯的视野中出现了一瞬,接下来就是千篇一律的树林。

一小时车程不应该很快吗?帕莱斯想,她把头靠在窗户上,车子的震动让窗户不断轻轻撞击她的脑袋,不舒服。她又调低座椅仰躺下来,刚要睡过去就因为身体歪到了一边而惊醒。伊泽尔轻踩刹车,慢慢把车停到路边,说:“你到后排去睡吧。”

帕莱斯嗯了一声,两脚虚浮地踩在地上,她困得快要站不住,明明没有服用镇定类药物,也不知道这股困意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或许是轻松感带来的吧。

自从车子驶出幸福小镇,车窗外开始出现从未见过的景色,帕莱斯忽然觉得胸口里有一大团潮湿的东西随之被带走了,她的神经放松了下来,数年来丢失的睡眠仿佛在这一天一口气回归到了她身上,轻飘飘的身体让她除了睡觉,什么都不想做。

帕莱斯在后座上躺下来,几乎是闭上眼睛的一瞬,她就失去了意识,伊泽尔回头看了她一眼后,重新踩下油门,驱车向他们订好的酒店而去。

卖掉金斯伯格的诊所,他们有了一些钱,但小镇上房价低廉,这笔钱完全不足以支撑他们以后在城市里的生活。伊泽尔在网络上看过所有在售的房子,他们连最小的二手房都买不起,毕竟这座城市已经涌入了太多前来淘金的外来人员,房价也随之飙升不下。

“我们只能先租房子住。”伊泽尔在两人决定好要搬走时征求过帕莱斯的意见,帕莱斯听到这句话,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说了什么?”伊泽尔问。

“你说……”帕莱斯愣住了,她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她精神恍惚很长一段时间了,自从那一天之后……伊泽尔看着她精神状态越来越糟糕,她能从学校毕业已经算是奇迹,所以,在她提出想离开这里时,伊泽尔立刻同意了。

换个地方生活或许对她的健康有好处。

健康,想到这个字眼,伊泽尔不由自主笑出来,他们俩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无论什么时候都无法用它来形容,而现在,伊泽尔竟然觉得不曾拥有的东西能够被找回,他觉得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很可笑。

“你在笑什么?”帕莱斯问。

伊泽尔耸耸肩。

既然他不说,帕莱斯也懒得追问,那天的对话就到此为止,说是征求意见,其实帕莱斯根本不在意,伊泽尔只好自己拿主意。他在网上看了几套他们负担得起的房子,决定抵达城里之后先去看房。毕竟房子这种东西,总不好在网络上租,还是得实地看一看,才知道细节如何。

帕莱斯没有问他们的行程,她昏昏沉沉地上了车,伊泽尔好几次搭话她都没有听见,于是,伊泽尔也不说话了,两人安静地向着他们的新生活出发,直到帕莱斯在车上睡着。

她做了个梦,梦到自己正身处那间公路边的诊所中,正在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回到这里,就听见了开门声,紧接着,是金斯伯格的声音。

“帕莱斯,下来一下,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金斯伯格从来不会送她礼物,帕莱斯站在原地,愣了愣神,金斯伯格已经小跑着上楼,来到她的面前。

他在笑,笑容和蔼得仿佛另外一个人,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把钥匙,递给帕莱斯:“这是给你的,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帕莱斯并不想接过钥匙,但下一瞬,钥匙不知怎么的自己到了她手中,她端详着那把钥匙,不知道它是用来打开什么的,这时,钥匙发出滋滋的声音,在她手心里融化了,它化成了一滩血水,从帕莱斯的指缝中漏了下去。帕莱斯一阵恶心,刚想去洗手间把它们冲洗干净,就发现那滩血水并没有漏到地板上,而是变成了半透明的果冻状黏糊糊地挂在她的手指上,她甩了甩手,试着把它甩掉,然而她的皮肤却在吸收它,很快,她的手指变成了红色。

帕莱斯猛地睁开眼睛,下意识去看自己的手,却因为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车子里面也没有开灯而看不清。她双手合掌,搓了搓掌心,那里很干燥,什么都没有。

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帕莱斯想。

帕莱斯也搞不懂为什么金斯伯格出现在她梦中时会那么慈眉善目,她宁愿看到他面目狰狞的模样,也不愿意看到那并不曾存在过的温柔。和金斯伯格擅长的虚情假意不同,梦中的他温柔得像个真正的慈父,那代表什么?她怀念过去的生活吗?她渴望得到那个变态杀人狂的父爱?这比真正的噩梦还要可怕。

梦境真是毫无逻辑的东西,她想。

“我们到哪儿了?”帕莱斯问,她这才注意到车子停了下来,以为已经抵达目的地,但窗外是一片摇曳的树影,不像是伊泽尔会为他们选择的落脚地。

前排座椅上没有人回应她,她抬眼仔细一看,伊泽尔不在驾驶座,她急忙站起身把身体挤进前排两把座椅的中间,然后听到驾驶座的门被人拉开的声音。

“找什么?”伊泽尔说,有点意外帕莱斯看见他不在会这么慌张。

“没什么。”帕莱斯说,她缩到后座上,“你去哪儿了?”

“去付油钱。”伊泽尔说。

帕莱斯这才看清他们的车子正停在路边的加油站旁。

“我们到哪儿了?”帕莱斯又问。

“快了,我订的酒店在市中心,还得开一会儿。”伊泽尔说。

“酒店?”帕莱斯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件事,虽然她也没有关心过离开幸福小镇之后他们要去哪里落脚,她满脑子想的都是离开,然后把这件事全权交给伊泽尔去执行。

伊泽尔回过头,重新给她讲了一遍他们的经济状况:“金斯伯格虽然在镇上算是富有,但是他花钱太大手大脚,几乎没什么积蓄,诊所卖掉之后换来的钱不够我们在城市里买新房子,所以只能租房。在租到合适的房子之前,我们得住酒店。”

这次帕莱斯听明白了,或许是因为刚睡了一觉,她的脑子不在那么雾蒙蒙的。她点点头,说:“好。”

她没有意见,只想尽快在柔软的床上睡觉。她坐直了身体,转头看窗外城市的夜色,这里的确是和小镇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霓虹灯就像颠倒在大地上的星子,把夜晚照亮宛如白昼。

凝视着这样的风景,帕莱斯无意识地呢喃道:“Mk-1……”

“又在说这个啊。”伊泽尔接过她的话茬,他猜帕莱斯出现了幻觉症状,毕竟那天他在山崖上追到帕莱斯之后,只是把失魂落魄的她带回了诊所,他们并没有在海里救起过任何人,她却反复说起他们和那个并不存在的女孩的相遇。

“你一点也不记得了吗?”帕莱斯问,如果不这么问伊泽尔,她就得问自己“你记得的那些又是什么东西”,很显然,认为出问题的人是伊泽尔会让她更轻松。

“就当是我不记得了吧。”伊泽尔回答,他也觉得这件事还是他弄错了比较好,至于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再也没有聊起过。自从警察放弃了对帕莱斯的调查,金斯伯格的死就像水蒸气一样彻底消散在他们的生活中了,仿佛从一开始就是他们两人在一起生活,谁都不提那个人的名字,也不再打开地下室的门。

卖掉房子之前,伊泽尔把地板上的暗门封掉了,新的住户永远也不会知道下面有什么。

接手诊所的是一对城里搬来的夫妻,他们带着三个孩子,开一辆小镇上很少见到的豪车,和他们交谈时伊泽尔明显能感觉到那对夫妻不缺钱,他们举家搬到这里,是为了给最小的女儿调理身体,据说她患有呼吸系统疾病,城市的空气不适合她生活。为此,夫妻俩还从城里带来了一名家庭教师,因为他们不信任小镇上的教育水准。

他们是小镇的常客了,几乎每个周末一家五口都会在海边度过,所以对镇上的房产非常熟悉,从网络上得知诊所正在抛售,他们立刻联系上了伊泽尔。夫妻俩曾经带他们的长子来诊所看过摔伤,所以对伊泽尔很熟悉,他们兴致勃勃地给伊泽尔展示他们请人制作的设计图,计划把诊所改造成一幢带花园的童话般的房子,让他们的孩子在这里度过一个幸福的童年。

希望装修工人不要发现端倪,伊泽尔想,他做的还算小心,也有自信,对于水泥这个东西的使用他可再熟悉不过。



02

帕莱斯第一次见到比钟塔更高的建筑,在夜晚看上去像个高耸入云的混凝土巨怪,帕莱斯仰起脖子看了它好一会儿,直到觉得脖子酸痛。

“帕莱斯,帮忙拿一下行李。”伊泽尔的声音传来,他正把行李一件一件从汽车后备箱搬出来,帕莱斯回过神,走过去接住伊泽尔推过来的行李箱。

酒店服务人员适时地从旋转玻璃门中走出来,询问需不需要帮忙。

“谢谢。”伊泽尔说,“我们有预订房间。”

帕莱斯瞥了一眼伊泽尔,他们从没在小镇上住过酒店,她连预订酒店的流程都不知道,伊泽尔却显得很娴熟,就好像他每个月都会来城里出差一趟似的。跟在这样的伊泽尔后面她觉得很轻松,脑子可以不用思考任何东西,单纯地感受新环境带来的轻微兴奋感。她跟着伊泽尔进了电梯,看见伊泽尔在电梯上按下写着数字26的按钮,旋即电梯上行,期间在17楼停下过一次,上来了一位推着清洁车的女清洁工。帕莱斯感觉到电梯运行了快一分钟,才抵达他们的楼层,女清洁工也跟他们一起走出电梯。

真高啊,帕莱斯想,也不知道从窗户向外眺望是什么感觉,说不定能看到刚才经过的广场。

“到了,你住在这里。”伊泽尔说着,把房卡放在门上,滴滴两声后,门开了,伊泽尔踏进去一步,把卡插在取电槽内,屋子里亮了起来。

“早点睡。”伊泽尔说,“明天一早我们就起来去看房子。”

“等等。”帕莱斯疑惑道,“你不住这里吗?”

伊泽尔怔了怔,露出一个帕莱斯不太明白的笑容:“这是单人间。我住在你隔壁,这里。”

伊泽尔如法炮制,刷开了帕莱斯旁边的那扇房门。然后对身后的服务人员道:“把行李放我这里吧,谢谢。”

见帕莱斯还愣在那里,伊泽尔想起了什么,道:“要拿你的睡衣吗?洗漱用品用酒店的就好了,我们的东西打包得太杂乱,有点不方便拿出来。”

帕莱斯茫然地点点头,她看见伊泽尔蹲下身打开装衣服的那个大行李箱——她和伊泽尔的衣服都塞在一起——翻找起来,然后把她的睡衣扔给她:“明天早上八点半,我来叫你起床,正好可以赶上酒店的早餐。”

伊泽尔不确定帕莱斯是不是理解到了现状,看见她转身向旁边的房间走去时,他才松了一口气,今天一整天他都觉得帕莱斯的状态有些不对劲,她云里雾里,一直都不太清醒的样子。

也可能是他想多了,因为担心装修工人会不会把被他封掉的暗门翻出来,他今天也有些心不在焉。他本来打算清理掉金斯伯格在地下室留下的东西,但工程量太过巨大,有些东西的大小明显不是金斯伯格留给他们的小车能装得下的,所以伊泽尔只把地下室里的污垢打扫了一遍,然后把那些骇人的刑具拿出来,扔在了他们抛尸的山崖下。这样一来,即使地下室被人发现,也不容易让人猜到它曾经的用途。

尽管已经如此缜密了,可是伊泽尔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不焦虑,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对未来的不安驱使他们不断前行,而不是停留在当下。

伊泽尔冲了个澡,服下一粒安眠药之后,把自己裹进了酒店柔软的被褥里。无论如何,先睡一觉吧,他实在很累了。

帕莱斯在走进自己房间之后,才理解到为什么伊泽尔不和她住在一起,这里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房间,而是一间单独的卧室。这房间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这么一间小屋子里还塞进了衣柜、办公桌、沙发和茶几,甚至还带有一个盥洗室,和金斯伯格的大房子比起来,实在逼仄。

不过她不讨厌这种逼仄,所有的物品都挤在一起,让她觉得很有安全感,她迫不及待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向外眺望。

夜风扑在她的脸上,空气的味道似乎也和小镇截然不同,但让她失望的是,刚才途径的那个看上去很繁华的广场不在这个方向,从窗户眺望出去只能看见楼下一条川流不息的马路和背后林立的高楼。

她盯着那条路上的车辆看了好一会儿,车灯在她的眼中忽闪忽闪,她的视线渐渐模糊了,兴奋感也退了下去,疲倦再次涌上来。忽然,她看见眼前有人掉了下去,那人面容模糊,衣着也被黑夜黏成漆黑一片,她看见他飞速下坠,然后被车流带走了。

帕莱斯发出短促的尖叫,身体下意识退后了几步,然后她快步上前重新回到窗边,想确认掉下去的人怎么样了,然而马路上什么都没有,车子照常从酒店门前驶过,没有摔落在地的人影,被路灯照得发白的水泥路上连一滩污渍都没留下。

刚才那是……幻觉吗?

帕莱斯呆呆望着车流,她隐约听到了海浪的声音,恍惚间,高楼变成了悬崖,她正站在悬崖上,向下俯瞰大海。

帕莱斯的呼吸急促起来,脑袋一阵眩晕,她猛地关上窗,拉上酒店厚重的遮光窗帘,她意识到自己需要一片镇定剂,这才想起他们从诊所带出来的药物都在伊泽尔的房间里。

帕莱斯打开房门,去伊泽尔的房前敲门,这个时间恰逢伊泽尔正在洗澡,没能听到敲门声,帕莱斯又给他的手机打电话,伊泽尔同样没接。

帕莱斯蹲下来,试图用降低体位来减轻自己心脏的负担,眩晕感随之缓解了一些时,女清洁工推着清洁车走过来,看见蹲坐在那里的帕莱斯,问:“请问您需要帮助吗?”

帕莱斯摇了摇头,站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女清洁工继续向她搭话之前,她关上了门。

明明已经离开小镇了,为什么它还是挥之不去呢?

帕莱斯背靠着门板,突然开始流泪,她不知道此刻的心情算不算悲伤,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只觉得胸口里的潮湿在看见大海幻影的一瞬间又回来了,于是,它们化作她的眼泪,不断从眼眶里掉下来。

流泪到浑身脱力时,帕莱斯终于感觉胸腔干燥了一点,她没有洗澡,趁着情绪还算平稳,她钻进被子里,想立刻逃进睡眠中。就算在梦里看到金斯伯格也没关系,至少醒来的那一刻,她能清楚知道那是梦,而不是不该出现在现实世界里的幻象。

不知道是不是在车子上睡过了,她的身体虽然疲惫,大脑却没有睡意,在车子里时她被初来城市的新鲜感占据了注意力,此刻蜷缩在被子里,意识重新被拉回了狭小的黑暗,刚才那个人坠楼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

她想起来了,她看见的并不是有人坠楼,而是将尸体从脚下悬崖抛入海中的画面,尽管金斯伯格很小心,每一次处理尸体都会分尸之后装进水泥,从不会犯直接抛尸这样的错误,但帕莱斯还是产生了完整的尸体正坠入海中的幻觉。

或许刚才看到的不是被金斯伯格杀害的人的尸体,帕莱斯想,她并没有看清那个人的样貌,所以“他”可以是任何人,包括她自己。她不止一次幻想过从那悬崖上一跃而下,将所有的痛苦都结束在深邃的大海中,所以那天,她才会来到悬崖上。

可到最后,她也没有跳下去,然后,她看见了……

想到这里,帕莱斯的记忆又变得混乱起来,她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关于Mk-1的事情,否则就真的睡不着了。但人的大脑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越是不去想什么,那个东西就越会渐渐占据所有的思绪。帕莱斯抱紧酒店的被子,想象自己正拥抱着Mk-1温暖又柔软的身体,帕莱斯无比想念她,即使是幻觉也好,她多想她再回到自己身边。

一旦开始回忆和Mk-1相处的过往,帕莱斯就会连带着想起那些她不想记得的事情,金斯伯格和Mk-1的面孔交替着出现在帕莱斯的脑海中,她控制不了,仿佛那两人从这世上蒸发之后,又被重新囚禁在她的大脑里。

不能再想了,得快点睡着,伊泽尔说明天要早起……帕莱斯在心里默念,效果却并不好,她不知道折腾了多久,才稍微有了一点睡意。然后,她再次坠入噩梦,梦见她和金斯伯格、伊泽尔三个人站在那充斥着令人厌恶的臭味的地下室,他们的手上都拿着手术刀,正哼着歌把被镣铐束缚起来的受害者切成一小块一小块。

梦中的帕莱斯心情很好,她完全融入了那两个人,金斯伯格在指导他们,然而用来形容眼前人类的却是区分牛肉的名词。

“这就是西冷。”金斯伯格从那个人背后切下一块,然后塞进嘴里,十分享受地咀嚼起来。

帕莱斯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才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她又要重复一次把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从大脑驱逐的过程,等再次睡着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03

伊泽尔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

他太累了,又吃了药,很快大脑被清空,一觉睡到闹钟响起。醒来的一瞬间,他突然想到帕莱斯的药在自己这里,一看手机有好几个帕莱斯的未接来电,他感觉有些不妙,立刻下床往帕莱斯的房间而去。

“帕莱斯,醒了吗?”伊泽尔敲门,他没有帕莱斯的门卡,久违地感觉到了恐惧,把帕莱斯从衣柜上救下来之后他观察了帕莱斯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会在夜里悄无声息打开她的门,确认她躺在床上才会离开。

伊泽尔急促的敲门声引来对门的客人不满,一个头发蓬乱表情难看的女人打开门,道:“小声一点行吗?大家还在睡呢。”

伊泽尔转过身,习惯性地挂上笑容:“很抱歉吵到您了。”

他知道他的脸在大部分时候很好用,如果再表现得得体并充满了对对方的尊重,通常情况下都不会有人为难他。

果然,女人的表情柔和了许多,改用不耐烦的语气,一边拉上门一边说:“注意一点,这里又不是只住了你一个人。”

女人关上门的瞬间,帕莱斯开门了,她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眼神涣散地看着伊泽尔。

活着。

伊泽尔松了口气。

“你昨天晚上怎么给我打了这么多电话?”伊泽尔问。

帕莱斯眼神呆滞地看着他,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伊泽尔又问了一遍,帕莱斯才喃喃道:“我的药……”

果然是为了这个。

“来我房间。”伊泽尔说。

帕莱斯趿拉着酒店的拖鞋来到伊泽尔这边,伊泽尔又道:“拔掉房卡关上门。”

帕莱斯转身返回自己的房间,把取电槽里的房卡拿出来,再次走向伊泽尔的房间。伊泽尔把几个行李箱都打开了,正把里面各种生活物品拿出来。这些箱子全都是金斯伯格的,最大的那个他们用来装衣服,事实上,在看到这个箱子时,他们都不约而同想到它完全可以装下一个成年人。

金斯伯格是不是拿它来装过什么呢?

毕竟他从来不喜欢去旅游,还拥有这么多行李箱,实在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但两人都尽量不去想这个问题,因为他们找不到比这更方便的搬家工具了。

“在这里。”伊泽尔从一个箱子的底部翻出了一包帕莱斯的东西,她的药、大学教材、各种证件都在这里。

“我们可能还会在酒店住几天,要不趁这个机会把你的东西都拿去你房间吧,用不着的可以留在我这里。”伊泽尔说。

他们的行李其实不多,帕莱斯是不想继续看见能让她回想起过去的事物,伊泽尔则是想尽可能轻装上阵,免得他们在旅途中负担太重,所以,很多旧物都随着搬家被扔掉了。

在伊泽尔做这些事的时候,帕莱斯就呆站在旁边等待,伊泽尔把东西递给她,她也没有接。

帕莱斯有时候会变成这样,整个人失魂落魄,变成一具提线木偶。伊泽尔已经习惯了应对这种情况,他让帕莱斯到旁边的沙发上坐下,然后给她倒水让她吃药,精神恍惚时的帕莱斯还算听话,伊泽尔下达的指令她每一步都完成。

“你这样没办法工作吧。”伊泽尔继续收拾地上扔得到处都是的东西,随口这么一说。

吃完药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的帕莱斯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我没问题。”

“你确定?”

“在诊所实习时不是没什么问题吗?”

帕莱斯临近毕业之际,几乎每天都在诊所帮忙,她有时候会反应迟钝,需要伊泽尔喊她的名字好几声才能回过神来,不过到底也没犯过什么大的错误,倒是伊泽尔有一次不小心给患者用了皮肤测试时对方会过敏的药物,差点出现医疗事故。

“好吧,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伊泽尔说。

伊泽尔需要帕莱斯工作,他算过城市里的消费水准,除非他能找到一份非常优越的工作,否则独自一人支撑两人的生活还是会有些困难。

而且,执业医生的资历很重要,在没有任何竞争的小镇上他还没毕业就可以给人看诊,金斯伯格不在了之后,他就是理所应当的主治医生,而来到城市里,说不定得从头开始。

帕里斯回到房间换好衣服,两人乘电梯来到三楼,昨晚前台告诉他们,酒店的自助餐厅在这里。

自助餐厅里的人比想象中还要多,他们大多西装革履,都是来这里出差的商务人士,和海滩上的气氛不同,这里人多却很安静,大家都沉默地吃着自己盘子里的东西,偶尔有人说话,也是压低了声音。

帕莱斯不由自主紧跟在伊泽尔身后来获取些许安全感,回头在餐厅里寻找空着的座位。

角落里有一张空着的双人餐桌,然而一对夫妻正好在此刻走进餐厅,帕莱斯有点慌张,她拽了一下伊泽尔的衣服,小声道:“我去占个位子。”

“用不着吧,这里还有那么多位子。”伊泽尔说,他指的是那些被一两个人占据的四人餐桌,“你自己来选选想吃的东西。”

帕莱斯只好硬着头皮留在餐台前,余光不断往那张空桌瞟去,好在那对夫妻没有在餐桌前坐下,而是向着这边餐台走来,看样子他们想先取餐。

帕莱斯来不及从丰盛的食物中慢慢挑选,她随便拿了一点面包和牛奶,就往那张空桌走去。片刻后,伊泽尔也拿着食物过来了,他发现帕莱斯拿了东西却没有吃,而是一直把视线锁定在自己身上,直到自己在她对面坐下来,她的身体才肉眼可见地放松了,然后端起牛奶喝了一口。

帕莱斯不习惯这种地方,伊泽尔看得出来,正因为不习惯,她才会比在家里时更愿意跟着自己,想到在孤儿院那时总是在躲避他的帕莱斯,伊泽尔觉得好笑,他心情愉快地把自己盘子里的熏肉分到帕莱斯的盘子里:“你拿得太少了,这里的早餐又不要钱……不对,我们已经付过钱了,在房费里。”

帕莱斯埋着头吃东西,昨天的兴奋和期待已经被难眠的夜晚折磨得分毫不剩。

“我帮你看了工作。”伊泽尔突然开口道,“有一家社区儿童医院正在招募实习生,你要不要去试试?”

帕莱斯抬起头,这个话题有点太突然了:“你已经在找工作了吗?”

“来之前我就在网络上投递过简历了,这几天除了找房子,还要去面试。”伊泽尔说,所以他希望能尽快决定住所,然后根据通勤距离和薪水挑选合适的工作。

帕莱斯肯定没在考虑这些事情,她的脑子已经完全被一种出逃的欲望占据了,如果没有自己,她就算一个人来到城市里,一定也是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道应该怎么继续生活下去吧。

想到这里,伊泽尔又露出笑容来。

帕莱斯不知道伊泽尔在想什么,这间餐厅本来就让她不太自在,又被伊泽尔笑眯眯地盯着看,她狼吞虎咽地吃完盘子里的东西,站起身:“走了。”

“不高兴了?”伊泽尔问,“我还有一个布丁没吃呢。你要是不想去工作也没问题,钱省着点花就是了。”

没问题才怪,伊泽尔想。

如果能在大医院里混到个职级,他赚的钱是足够养活他们两人,但现在一切才开始,能不能顺利找到工作还不好说,要是轻易把卖房子的钱全花光了,后面就麻烦了。

但他故意这么说,因为他很了解帕莱斯。

“不,我要去工作。”帕莱斯果然如他所料般回答。

钱、房子、食物、教育、生活,现在想来,这些东西在过去都是金斯伯格给他们的,那是个潮湿又恐怖的安全窝,离去意味着帕莱斯要自己去面对外面更大的恐惧,但提出离开的人是她,她不想继续像依赖金斯伯格那样依赖着伊泽尔,那样和继续生活在小镇上有什么区别?

“什么样的医院?”帕莱斯问。

“大概比我们的诊所稍微大一点。”伊泽尔说,他在网络上看过那家医院的照片,“工作内容也很简单,都是些初级诊断,给小孩子开开感冒药什么的。”

“你呢?”帕莱斯问。

“有几家综合医院有意向和我面谈,他们需要有外科手术经验的。”伊泽尔说。

在这方面伊泽尔有绝对的自信,他对人体的了解可以比肩数十年经验的老医生,毕竟不是每个医生都像他有那么多机会对活人进行细致地解剖。在他和金斯伯格“愉快”的游戏时间里,对方还会毫无保留地向他传授医术,比如如何把被他亲手弄破的脾脏缝合起来,将受害者从死亡的边缘拉回。当然,游戏的最后还得再推回去。



04

金斯伯格的车有点太旧了,或者它其实也不适应没有咸腥海风的环境,伊泽尔把它从酒店停车场开出去之后,听到它突然开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希望它别坏掉,伊泽尔想,否则换车又是一笔开销。

帕莱斯没有注意到车子的异样,她聚精会神望着窗外的风景,隔着窗玻璃让她暂时有了安全感,她看见车子经过一条开满了甜品店和咖啡厅的街道,小镇上的咖啡厅总共才只有两家,有一家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另一家在海滩上做着游客生意,倒是赚了不少钱。但金斯伯格的事情发生之后,海滩不再是旅游胜地,未被抓到的杀人魔成为了外地游客心中挥之不去的一道阴影,客流量急剧减少,连本地人也不怎么在天黑之后去海边了。现在那家咖啡厅怎么样了呢?帕莱斯的思绪再度被牵扯回小镇,咖啡厅、海边、山崖,一幕幕景象带着她回到了那段不堪的记忆中,直到伊泽尔的声音把她唤回:“到了,前面那个应该就是中介人。”

帕莱斯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身上有着和酒店里吃自助早餐的商务人士们截然不同的气质,虽然他们穿着打扮都很相似,但他脸上挂着笑,给人第一印象很亲切。

伊泽尔平时也总是对外人面带笑容,想到这一点,帕莱斯重新修正了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她删除了“亲切”这种看见笑容后大脑产生的主观臆断,认为对方只是单纯认为在脸上堆满笑容更容易达到目的,就像伊泽尔一样。

那男人走过来,如同和他们相识已久的老友般随性地拉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车子停街对面那个停车场吧,那边收费更低。”

“这里的停车费的确不便宜。”伊泽尔笑着接上他的话,尽管他只在免费的酒店停车场停过车。

“两位从哪里来?”男人问。

伊泽尔说了个名字,男人露出困惑的表情,于是他改口道:“幸福小镇,听说过吗?”

“哦!”男人有些夸张地惊叹,“我去过好几次,带着未婚妻一起去海边度假。真羡慕你们可以住在那么漂亮的地方,不像我们这里,连天空都灰蒙蒙的,实在不利于身心健康。”

希望他不要问我们为什么到这里来,副驾驶上的帕莱斯想,她从后视镜看到男人眉飞色舞的表情,一句话也不想说,她实在不擅长应付这种类型的人。

虽说伊泽尔和他的感觉很相似,但帕莱斯完全可以不去应付伊泽尔,伊泽尔会反过来适应她。

“对了,我叫布兰顿,是你们今天雇佣的房产中介商。”布兰顿这话明显就是冲着帕莱斯说的,他从后座递上一张名片,那条胳膊已经用力伸到了帕莱斯旁边,她看见了名片,无法继续无视,只好接过来。

布兰顿也在观察帕莱斯,他不知道这个女孩和他今天的雇主是什么关系,虽说年轻男女大概率是情侣,但对方没有主动挑明的情况下,还是不要随便乱开口称呼,以免引人不快。

帕莱斯收下了名片,没有作出回应,她继续看着窗外的风景,仿佛一个局外人。

真难搞,布兰顿想,希望她是不会对房子发表意见的类型。

他接待过很多客户,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客户之间的家庭关系——毕竟他们将要住在同一屋檐下,大概率不会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合租的情况也是有的,但两个互不认识的租客约好一起来看房倒是罕见。他能从各种各样的组合里看出谁是负责最后一锤定音的那个人,有时候是家里的父亲,有时候是母亲,也可能是备受宠爱的孩子,总之,这些人在看房子时都会表现得很期待,积极参与进来讨论他们想要什么样的居所来开启新生活。

帕莱斯完全不说话,看上去也不像是会附和伊泽尔的类型,布兰顿最怕的就是难以拉近关系却会在关键时刻挑剔房子毛病的客人。毕竟是出租屋,哪能没有毛病呢?在这座城市里完美的房子需要花大价钱买下来。

在心里暗暗嘀咕了片刻,布兰顿再度摆出积极的笑容:“对,就是那里,最近因为施工临时围起了这个停车场,所以收费比较便宜。”

伊泽尔停好了车,他们跟着布兰顿去看今天的第一套房。

“真小。”一进门,帕莱斯就忍不住皱起眉,进门之后抵达的客厅甚至比他们在酒店的房间还要小,几张旧沙发挤在里面就占据了全部的空间。

小镇虽然物资比城市匮乏,但是地广人稀,帕莱斯从未见过镇上的哪一间屋子能拥挤成这样,她有些不抱希望地推开卧室门,发现卧室也小得可怜,光是一张双人床就把它塞满了。

帕莱斯关上门,出来看过洗手间和厨房之后问道:“只有一间卧室吗?”

“只有一间。”布兰顿耸耸肩,“这是以你们的预算,能在这个地段租到的最好的房子。”

原来还有预算这件事,帕莱斯想,看来在她一心只想着离开的时候,伊泽尔却在做很多复杂的准备。

“没有两间卧室的房子吗?”伊泽尔问。

“有是有……”布兰顿迟疑道,“不过可能没有这套房子好,你们看,这里采光很好,室内多么明亮,如果两位想要分开住……”

说到这里布兰顿停了一下:“房东说过可以在卧室里加隔断,把它隔成两间。”

那就放不进普通大小的床了,帕莱斯想。

伊泽尔也不赞成这个主意,本来就小的卧室隔成两间,和监狱有什么区别。

布兰顿带路,伊泽尔开车,三人移动至下一套房子,一下车帕莱斯就明白布兰顿说这套房子更差是什么意思了,她看见了一个巨大的垃圾回收站,里面正往外涌出馊西瓜特有的臭味。外面就给人不舒服的感觉,房子里面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帕莱斯想。

片刻后,帕莱斯的猜想得到印证了,这套房子在一栋五层高的楼房顶层,说是顶层,其实是三角屋顶的阁楼改造出来的房子,比刚才那套宽敞了一些,但墙壁是倾斜的,能让伊泽尔站直身体的地方都很少,大部分时候他需要弯着腰在屋子里走,而更矮的地方连帕莱斯都直不起腰。

“这套很受学生情侣欢迎,前任租客毕业之后刚退租。”连布兰顿也觉得这房子有些尴尬,找补道。

“再看下一套吧。”伊泽尔说。

“没问题。”布兰顿笑容满面,干这份工作最重要的就是态度,只要租客对他的服务态度满意,就能包容房子上的小瑕疵。

但是,以他们的预算,也没办法租到更好的房子了。

下一套房子位置偏远,离伊泽尔给帕莱斯找的儿童医院和他自己的那几家综合医院都很远,光是每天通勤就要花费大量时间,车子逐渐远离市中心后,伊泽尔都忍不住用怀疑的语气问:“会不会太远了?”

“离地铁线很近的。”布兰顿忙说,他知道幸福小镇没有地铁,毕竟那地方很小,就算不驾车,走路都能逛完,他尽量压抑自己不由自主想要显露出的傲慢,把佣金放在第一位,“其实我们这里公共交通很发达的,坐地铁还不容易堵车,比自己开车舒服很多。”

“上下班高峰期可不好过吧?”伊泽尔说。

“是有一点挤。”布兰顿也笑,“但是快嘛,总比堵在路上踩刹车踩得脚发麻要好。”

第三套房子也没有比之前两套大多少,帕莱斯终于理解了寸土寸金的意思,她不抱希望地跟着伊泽尔进门,发现这间房子一眼就能看到底,客厅和卧室都在一个长方形的房间内,中间有一条帘子可以用作隔断。

“再装一条帘子就可以隔出两个房间了,早上起床之后把帘子拉开,房子里看上去就没有那么拥挤,怎么样?”布兰顿问。

“绝对不要。”帕莱斯说。

“她这么说。”伊泽尔笑着耸耸肩。

布兰顿叹了口气:“那我就实话实说吧,先生,您要是想租到让这位小姐满意的房子,最好把预算提高,至少提高三分之一,否则我手头的房源再多,也没办法给您介绍合适的。”

伊泽尔看了一眼时间,他们一天跑了三个地方,连午饭也没吃,想来帕莱斯差不多饿了,他说:“那今天就到这里吧。”

白跑一天,布兰顿想,但他还是很有职业素养地点点头:“好的,祝两位生活愉快。”

“先去吃饭吧。”伊泽尔说,“你想吃什么?”

“明天还要这样跑来跑去吗?”帕莱斯已经厌了。

“明天只看一套房子。”伊泽尔说。

“要不就按刚才那个人说的,把预算稍微提高一点?”帕莱斯说,她对城市里的花销暂时还没有概念,不过只要她和伊泽尔都工作,肯定能负担得起。

“明天那套房子还不行的话,我会考虑的。”伊泽尔笑着说。

有什么东西在隐约发生着变化,帕莱斯觉得自己正从一片虚幻中被拉回现世,她必须考虑之前从未考虑过的事情了,她得振作起来,不能总是这么给伊泽尔添麻烦。当然,她潜意识里明白,伊泽尔很乐意接受这种麻烦。



05

伊泽尔在这个世上并非没有亲人,当初父母出事之后,收养他的邻居率先联系了他住在不远处的舅舅,但对方和伊泽尔的母亲关系并不亲密,各自组建家庭从原生家庭独立之后更是没有来往,就连伊泽尔的出生,舅舅都不知情。所以,他会拒绝抚养伊泽尔也在情理之中。

那时,未成年的伊泽尔无法继承父母留下的这套房产,房子暂时在舅舅的名下保管,如果不是因为租房比他想象中困难很多,他是绝对不想找舅舅要回那幢房子。

和房子的价值无关,伊泽尔对在那幢房子里生活的记忆已经全然消失了,唯独恐惧保留了下来,就连他住在邻居家那段日子,只要一看见自己家的房子,就会觉得自己的生命被一片黑色给笼罩了,那里有着某种不可名状之物在窥视着他,亟待他重新踏入其中时将他一口吞咽下去。

二十余年后,再次看到这幢房子,伊泽尔有点惊讶,它比记忆中的小一些,儿时总觉得那是个像幽灵城堡一般的庞然大物,现在来看却发现它只有两层高,占地面积还不到金斯伯格诊所的一半。

但这个大小也足够他和帕莱斯生活了。

“真没想到你还会回来,伊泽尔。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让我想想……我姐姐走的时候我实在是太忙碌了,否则一定不会同意让那两个人收养你。”

站在眼前蓄着胡子的胖男人努力表演着他的热情洋溢,事实上昨晚伊泽尔打电话过去的时候他的态度还很冷淡,他没想到那个被送到孤儿院的外甥会回来,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他索要财产。

好在这幢房子因为发生过恶性事件,两具尸体又陈尸了好几天,到现在地板上都还有无法清理干净的痕迹,就算把价格降得再低,也没办法脱手卖掉,只能把出事的那个房间封起来,便宜租给不知情的外地人。但附近的邻居总会多嘴把这件事说出去,很快房子又会被退租,赚到的租金还不够支付管理费。伊泽尔想把房子要回去,正好让他的舅舅松了口气。

舅舅态度冷淡地在电话里和他聊交接事宜,顺口问他现在工作如何,当伊泽尔说出自己是医生之后,对方的态度迅速发生了转变,开始热络地和他套近乎。

“说起来,你舅妈最近有点小毛病,你什么时候来家里看看她?”舅舅吸着一支雪茄烟,把汗毛浓密的手压在伊泽尔的肩膀上,来表达他的亲热。

“等安顿下来,有空我就去。”伊泽尔笑着说。

伊泽尔回头,对车里的帕莱斯说:“下来呀,我们到了。”

舅舅这才发现伊泽尔不是一个人来的。

“这位小姐是?”舅舅上前一步,主动帮帕莱斯开门,帕莱斯看着这个烟雾缭绕中的大胡子男人,有点不太想出来。

“我妹妹帕莱斯。”伊泽尔说,看见舅舅困惑的表情,又解释,“是在孤儿院里认识的,后来我们俩一起被收养了。”

“原来是这样啊,下来吧帕莱斯小姐,不用太见外,你叫我舅舅也可以。”舅舅爽朗地哈哈大笑,帕莱斯闻到他喉咙里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酒精味。

“这房子很久没有人住过了吧?”伊泽尔问。

“是有几年没租出去了。”舅舅说着,掏出一串钥匙,从里面找到一把打开门,因为锁眼生锈了,他把钥匙插进去捅了好半天,才终于听到一声咔嚓,门开了。

“钥匙给你,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了。”舅舅又拍了拍伊泽尔的肩,“记得来看你舅妈。”

说着,他又转头看向帕莱斯:“帕莱斯小姐,一起来家里玩。”

帕莱斯局促地点点头,只剩她和伊泽尔之后她才终于放松下来,这时,她看见伊泽尔站在房门口迟迟没有进去,她走过去,好奇地往里面看了一眼。

难怪那胡子男要跑那么快,帕莱斯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脏的房子,客厅里、走廊上都堆满了垃圾,罐头、酒瓶、塑料袋到处都是,木地板上除了灰尘之外,还有厚厚的深色污垢,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什么东西打翻在地留下来的。

“看来舅舅从来没有打扫过这房子。”伊泽尔叹了口气,“我们有的忙了。”

“这是……你的房子吗?”帕莱斯本以为今天要来看的又是一间不如人意的出租屋,没想到伊泽尔会把她带到这个地方来,她在车子里听了一会儿伊泽尔和胡子男的对话,大概猜到是这么一回事。

“算是我父母的遗产吧。”伊泽尔说,他站在房子里却没有丝毫怀念,这里的一砖一瓦都从他的记忆中淡去了,没有一个角落是熟悉的。

那个房间在哪里?伊泽尔的视线小心翼翼寻找着,他看到了唯一一间房门关起来的房间。

“我们要住这里吗?”帕莱斯问。

“你不想吗?”

“那倒没有。”

脏是脏了一点,但帕莱斯帮忙处理过更脏的东西,这房子的肮脏程度完全在她的承受范围之内,何况,昨天已经看了那三套一言难尽的房子,比起来这里真的好太多。

伊泽尔推开洗手间的门,里面放着同样脏兮兮的清洁工具,他拧开水龙头,放掉一段带着铁锈味的自来水之后,水质终于变得清澈起来。

架子上挂着不知道谁留在这里的毛巾,伊泽尔盯着那东西看了一会儿,想象着上面已经滋生了多少细菌,他还是决定:“帕莱斯,我去一趟附近的商店。”

一刻钟后,伊泽尔买回来了一套全新的清洁用具,以及两副橡胶手套,他递给帕莱斯一副,两人开始用特大号垃圾袋捡地板上的垃圾,然后把它们堆到家门口。

一直收拾到中午,屋子里的垃圾才全部被他们扔出去,包括大部分老旧的、同样肮脏的家具。伊泽尔只留下了一张玻璃餐桌、几把木椅和一些电器,把桌椅擦干净之后,他们坐在那里吃了外送的披萨,然后继续大扫除。

日落时分,房子里里外外都变得干净清爽,也空荡了许多。

除了一个房间。

“这间屋子没有钥匙吗?”帕莱斯问,她记得胡子男给了伊泽尔一串钥匙,除了大门,还有各个房间和车库的钥匙。

“这个房间不用打开它。”伊泽尔说。

“为什么?”帕莱斯好奇道,虽说房间足够多,即使不利用这个房间,也不会出现她必须和伊泽尔睡在一个房间里的窘境。

伊泽尔思忖着应该如何向她解释这个问题,突然笑起来:“你听说蓝胡子的故事吗?”

当然没有听过,这件事伊泽尔应该是最清楚的,圣索菲亚孤儿院从来不会给孩子们讲故事,帕莱斯自记事就住在那里,没有任何人给她讲过这个童话。

“那是什么?”帕莱斯问。

“说是有个男人,把家里的钥匙交给他的新婚妻子后,告诉她某个房间绝对不可以打开,可是妻子耐不住好奇,还是打开了房门,然后,她看见那间屋子里吊着男人的前几任妻子。”伊泽尔讲得干巴巴,他也回忆不起这个故事的细节,只记得是在被邻居收养后他们买给他的画册里看到的。帕莱斯看着那扇门,脱口而出:“那样的门不是已经被我们打开过了吗?”

伊泽尔怔了怔,突然笑出声来,帕莱斯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伊泽尔已经笑出了眼泪。

她说了什么好笑的话?那件事明明一点也让人笑不出来。

伊泽尔擦了擦眼泪,拿出钥匙串:“真是服了你了。”

他挨个尝试每一把钥匙,试到第五把的时候终于转动了门锁,他推开门,里面是一间空房间。

以前放在这里的家具全部被扔掉了,因为尸体腐烂得太厉害,滋生了大量的蛆虫,蛆虫爬得到处都是,尸体里流淌出来的液体也浸染了床和柜子,在上面留下无法被消除的味道,舅舅在接手这套房子之后,直接把所有带着恶臭的家具全部扔了出去,其中还有一条伊泽尔被人发现时正躺在上面的地毯。

这些细节伊泽尔都不知道,那时他已经去了邻居家,只记得有人在自己家里进进出出,而且当时的他完全不知道这个大胡子——二十多年前已经蓄着络腮胡了——的男人是自己唯一的亲人。

“不是什么也没有吗?”帕莱斯说着,视线落在地板上,“除了那块怪印子。”

那是母亲躺过的地方。伊泽尔想。

“那印子是不是有点像个人形?”帕莱斯产生了不好的联想,她觉得是自己太神经质了,该不会盯着地板也能看见有人正坠下山崖的幻象吧。

“不像。”伊泽尔说,他没有给出任何解释,“你想要这个房间吗?”

“不想,有股臭味。”帕莱斯说。

“那就锁起来吧。”伊泽尔说。

帕莱斯不知道伊泽尔为什么固执地要把这个房间锁起来,她懒得和他争执这个问题,更何况,这房子是属于伊泽尔的,她也无权指手画脚。



06

老房子搬进新的家具,并且刷了一层油漆焕然一新之后,伊泽尔和帕莱斯才结束了他们在酒店的生活。这笔开销不小,但比起长期在城市生活下去的房租来说,又微不足道了。

在等待入住期间,伊泽尔面试了几家医院,挑选了薪酬最高的那一家。帕莱斯这边在面试的时候不太顺利,儿童医院想要更有亲和力一点的实习生,奈何现在已经过了招募毕业生的最佳时机,但他们又急需人手,帕莱斯不但是毕业生还有一段在诊所的实习经历,除了不大爱说话,其他方面都很适合这份工作。所以,在他们告诉帕莱斯回去等通知的两天后,打电话让帕莱斯去办理了实习手续。

帕莱斯被分配给了一名老医生,她来到他的办公室门前,敲了敲门。

“来了就开始工作吧。”老医生没有抬头看帕莱斯,他的门外还排着好几个预约家庭,面前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病恹恹的小女孩。

“我……吗?”帕莱斯问。

老医生点点头:“让我看看你的水平如何。”

一旁小女孩的母亲听到这句话,担忧道:“她该不会还是实习生吧?”

“放心,我也在这里。”老医生说。

帕莱斯开始怀念起小镇了,起码在小镇上每个来诊所看病的人都很尊重她,在外人看来,他们是镇子里不可或缺的一家三口,从来没有人会怀疑她能不能诊治一个小孩的流行感冒。

“第一天工作怎么样?”

帕莱斯回到家,看见伊泽尔已经准备好了一桌菜,她拉开椅子坐上去:“也就那样,你没上班吗?”

“下午请了半天假。”伊泽尔说。他跑到附近的商场采购了一大堆食材,装进他们新买的冰箱里。本来是想给帕莱斯庆祝一下,这种具有仪式感的活动过去他们从来没有举行过,但他发现帕莱斯看见满桌她爱吃的食物时并没有露出太高兴的表情。

就算帕莱斯过去也不太会笑,但至少会立刻展现出食欲来肯定伊泽尔的厨艺,但今天她只是漫不经心地端起碗,夹着摆在最面前的那一盘菜。

看来是工作不顺心。伊泽尔没有追问,他知道帕莱斯也不会回答,他们从来就没有彼此倾诉的习惯。

帕莱斯很快吃完了晚餐,把伊泽尔独自一人留在餐桌上,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人生要这样继续吗?

只是第一天,她就已经受不了这份工作了。非要说的话,和以前做的事情也没有什么不同,区别在于医院里的氛围,那些孩子的家长会用挑剔的眼神打量她,而老医生则在一旁观察她的反应,他不会像伊泽尔一样帮她打圆场,他是一个测试者,测试帕莱斯有没有资格留下来和他共事。

时不时的,老医生还会提问一些专业问题,帕莱斯一整天都精神紧绷,只要对方一开口,她就觉得紧张。

她躺在床上,再度陷入了辗转难眠的状态,又坐起身,打开一旁的柜子拿药。这时她看见自己的水杯空了,便端着杯子到外面去接水,刚打开门,她就在黑暗中看见了伊泽尔的身影。

走廊灯亮着,把伊泽尔照得很清晰,他正站在那扇上锁的房门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什么。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帕莱斯问,她被伊泽尔吓了一跳,语气里带着点抱怨。

伊泽尔没有回答。

没听到吗?

算了,帕莱斯想,她去给自己倒好了水,回来时发现伊泽尔已经不在那里了,走廊灯也被关上。她走到刚才伊泽尔站立的位置,看向他视线投去的方向,但能看到的只有上了锁的门。

该不会又是幻觉吧?帕莱斯想。

视线刚要从门板上收回来,她看见了什么,那是一道爪痕,她清楚地记得这个痕迹,她急忙打开走廊灯,转头再来确认时,门上的爪痕却消失了。

帕莱斯吸入一口凉气,只觉得胸腔里格外难受,她快要受不了自己继续这样分不清虚幻和现实了,生怕哪天做出会让她后悔的事情来。

“已经做了吧?”一个声音说。

那个声音很像帕莱斯,说话的语气却更加轻快。帕莱斯回过头:“Mk-1?”

身后空无一物。

“那扇门不是已经打开过了吗?”Mk-1的笑声。

帕莱斯四处张望,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你在哪儿?”帕莱斯喊,然后伊泽尔的房间门开了,他看见帕莱斯对着虚空说话,走过去抓住帕莱斯的手腕:“你没事吧?”

帕莱斯顿时冷静了下来。刚才一定是幻听,没错,是幻听。

“我回房间了。”帕莱斯说,她挣脱了伊泽尔的手,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她能感觉到伊泽尔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即使关上了那扇门,伊泽尔也在看着她。

“我没事。”帕莱斯喃喃道,像往常那样蜷缩进被子里,她惊觉地再次张望起来,生怕视野中突然出来什么一秒钟前还不存在的东西,直到确认她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多出来,也可能是药物起了作用,她感受到了大脑渐渐停止活跃的平静,在这份平静下入睡了。

梦中,她像胎儿一般蜷缩在虚空中,黑暗紧裹着她,而远处的伊泽尔,仍直勾勾地盯着这个方向。

我没事。

我没事。

我没事。

无数个帕莱斯的声音响彻这个空间。

帕莱斯睡过了头,伊泽尔敲门好几次,都没有听到帕莱斯的回应,转动门把手发现门没上锁,他推门而入,看见帕莱斯正蜷缩在床的角落里,被子掉了一半在地上,床头柜上摆着她的水杯和盖子没有盖上的药瓶,伊泽尔走过去,看见这瓶药比他上一次见到的时候少了许多。

这家伙到底吃了多少。伊泽尔皱眉。

他走到床边,拍了帕莱斯好几下才把她弄醒。

“起床了,不然上班会迟到的。”伊泽尔说。

帕莱斯晕乎乎地坐起身,昨晚因为太惊恐,她比平时多吃了几片药,现在血药浓度还没降下去,头晕得厉害,她轻飘飘地下了地,好半天穿不上自己的拖鞋,伊泽尔就站在旁边看她:“还能上班吗?”

“能。”帕莱斯说。

伊泽尔欲言又止,本来他绝对不想回到这幢房子里,但考虑到他们两人的经济条件,这里是最好的选择,不需要支付大城市高额房租的情况下,帕莱斯就算不工作,生活也还过得下去。但就算他这么说了,帕莱斯也不会同意,伊泽尔太了解她了,只是一个眼神他就知道她想要还是不想要。

“我送你吧。”伊泽尔说。

这里正好在他和帕莱斯工作的医院的中线上,没有驾照的帕莱斯只能选择乘坐公共交通,和伊泽尔说的一样,高峰期的地铁非常拥挤,她小心翼翼地不让陌生人和自己靠得太近,但不管站在什么地方,总会在一波又一波的乘客上车之后,被周围的人群挤在中间。

在小镇长大的她从未体验过这样的人口密度,这趟车几乎可以装下全部的镇民,然而地铁五分钟就会发一趟车,每一趟都同样拥挤。

“你不会绕路吗?”帕莱斯问。

“是绕一点,但也不多,把早餐带着车上吃就可以早点出门了。”伊泽尔说。

帕莱斯很强烈地感受着自己在被照顾,自从金斯伯格死后,伊泽尔对她的照顾越发变得理所当然,她也慢慢习惯了伊泽尔的过度关心,毕竟她曾经做过那样的事情:

她把脑袋钻进了一条打着圈的绳子里,想要这样让自己解脱,

那时,她到底是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

短暂的窒息把帕莱斯的记忆带走了大半,她开始想不起事情的前因后果,“过去”这个概念在她脑海里变得越来越模糊,唯一记忆深刻的,是那个和她有着同样外表却像动物一样的女孩子。

不过偶尔,她的耳边还是会传来从过去震荡到现在的噗通声,那是把装着尸体的油漆桶从高处扔进海里时发出的声音。

伊泽尔每天都在看新闻,开车时也会收听广播,大城市里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发生,没有多余的时段用来报道和幸福小镇有关的一切,它现在也不是旅游胜地了,很快又会沦落为过去那个贫穷的小镇。

但也不一定,不是每个人都会惧怕曾经发生过凶杀案的地方,那个买下他们诊所的家庭就是证明。伊泽尔会在一个月后接到对方打过来的电话,不是因为装修时翻出了被他封起来的暗门,随之发现埋藏了十余年的杀人狂的秘密,而是因为房子重新装修好了,他们拍了一张全家福,想和这幢房子原本的主人分享,来问伊泽尔要一个邮箱账号。

诊所的新主人发来的照片看上去很幸福,一家五口坐在新修建的花园里,他们身下铺着一张野餐布,各个笑容灿烂。



07

工作的第二个星期,帕莱斯开始被安排值夜班。

“所有新来的医护都要负责值夜班,这是规定,你没有问题吧?”负责安排工作的主任医师上下打量帕莱斯,她脸色苍白,一看眼下的青黑就知道长期睡眠不足,如果不是之前的实习生因为家庭变故辞职了,他们也不至于在这种青黄不接的时候随便招募一个毕业生上岗。

帕莱斯的能力倒是没有问题,但相处几天之后,所有人都看出来,她精神状态有点不对劲,有时候跟她说话需要喊好几次她的名字,虽然目前还没犯过什么错误,但照这个样子下去,犯错也是迟早的事。

任何行业都有可能犯错,可有的行业一旦犯错就会让自己或他人蒙受严重损失,医疗便是其中一种。

帕莱斯还不知道医院里的其他人在用什么样的眼光评估自己,她不愿意去想,因为只会增添新的烦恼,她应承下来:“我没问题。”

反正最近晚上不服药就睡不着,还不如用这个时间来工作,帕莱斯想。

然而,帕莱斯犯下的第一个错误就是忘记把工作变动告诉伊泽尔。

这天伊泽尔下班很晚,他终于有机会上了手术台,给一名主刀医生当助手。这场手术比原计划的时间更长,因为剖开患者的腹部之后他们发现了其他未被检查到的病灶,顺便一起切除了。最后内脏的缝合主刀医生交给伊泽尔来做,他自己去手术室外休息了一会儿,补充了水分,回来检查过伊泽尔缝合的伤口,对方虽然没有大肆夸奖,但点头时嘴角的笑意显露着他对伊泽尔的满意。

“看得出来,你这么年轻,手术经验却很丰富。”手术结束之后,主刀医生来向伊泽尔搭话,伊泽尔笑着说谢谢,他微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恰到好处,这种能让人舒服的妥帖笑容来源于幼时站在镜子面前的练习,他知道要怎么样迅速博得一个人的好感,现在,主刀医生对他释放出的友善就是这场表演成功的证明。

伊泽尔知道要在这家医院往上爬,被其他同事喜欢是不可或缺的。

但就算他如此努力,还是看到了不太友善的眼神。

一个比他早来一年的外科医生把他视为劲敌,两人很可能在不久之后争夺同一个职位,伊泽尔坐在手术室外,脱掉手套一边喝水一边和主刀医生谈笑风生时,那名竞争者从走廊的另一头出现,靠近之后礼貌地对主刀医生打了个招呼:“这么晚了还没下班啊。”

“刚做完手术,手脚都麻了,得歇一会儿才有力气回家。”主刀医生笑着说。

“要不我送您吧?反正正好顺路。”那人接住这个话题,全程没有看旁边的伊泽尔一眼。

“真的吗?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手抖成这个样子,估计一时半会儿也开不了车。”

伊泽尔的手也在抖,毕竟他连续站立几个小时,这双手一刻也不停止地在工作。继承诊所后他也常常会有这样的时刻,那时工作的地点就在家中,只要走上楼,就能把自己扔在沙发上直接睡过去。

而现在,他还需要穿过好几条街道开车回家。

开车半个小时——城里的通勤有够夸张,这么长时间够绕幸福小镇好几圈了,乘地铁则需要四五十分钟,因为没有一条地铁线顺路,中间需要转成两次,浪费掉大量等车的时间。这还是伊泽尔选择的较近的医院。

为了让自己和帕莱斯都早点吃上饭,伊泽尔休息到脚能踩住油门刹车之后,便起身脱掉白大褂,换回自己的常服开车下班。

冰箱里还有食材,伊泽尔不用去买菜,就是考虑到这种情况,伊泽尔特意买了一个大冰箱,有时他打开冰箱门,盯着里面宽敞的空间,会不由自主想到这里完全可以放进一具死尸。

拥有了新的冰箱后,脑海中想到的不是塞得慢慢的食物和幸福的生活,而是这里可以成为尸体藏匿的地点,他觉得自己的脑子一定是坏掉了。是从什么时候坏掉的呢?遇到金斯伯格的那一刻,还是更早,躺在地毯上任由蛆虫在自己身上爬动的时候呢?

算了,这都无所谓,只要他还在呼吸,他的生活就还在继续。

伊泽尔拖着疲惫的身躯打开家门,屋子里没有亮灯,他喊了一声帕莱斯,也没人应答。

加班吗?

帕莱斯因为乘坐公共交通通勤,每天回家的时间会比伊泽尔晚个十几分钟,通常在她到家的时候,已经能听到伊泽尔在厨房里做饭的声音了。但今天伊泽尔比平时晚了一个多小时,照理来说帕莱斯应该已经回家了才对。

是因为没有等到他回来所以自己出去吃东西了吗?

伊泽尔很希望事实就是如此,但他知道帕莱斯没有那么强的动力去填饱自己的肚子,这阵子他做的饭,帕莱斯总是吃得很少,他相信如果家里没有东西吃,帕莱斯一定会就那么饿着自己。

伊泽尔拿出手机,给帕莱斯打了一个电话,没有接。

他开始感到焦躁,心中生出各种各样的猜测,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神经质地打开冰箱门,所幸帕莱斯并不在里面。

伊泽尔穿上外套走出去,来到邻居家敲门。

之前他没有考虑拿回这里的房子,是因为他还有一个顾虑,他不想和曾经收养过他的上一任养父母生活在一起,他们看到彼此,应该都会觉得尴尬。不过为了拿到舅舅的电话号码而联系那对老夫妇时,他得知他们搬家了。

接电话的人是父亲——伊泽尔姑且也这么称呼过他,当他弄明白联系他的这个年轻人是谁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在伊泽尔语气轻快地开启了他想要的话题,询问他唯一在世亲人的联系方式,那边愣了愣,旋即也像伊泽尔一样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我帮你找找电话簿”。上了年纪的人还保留着手抄电话号码的习惯,伊泽尔听到对面传来纸页翻篇时的摩擦声,紧接着对方念出了一串数字。伊泽尔道了谢,又听到手机里沉寂几秒,他曾经的养父开口问他过得怎么样。伊泽尔说自己被一个有钱的医生收养了,得到养父的投资,他现在正以执业医生的身份独立生活。

伊泽尔把他的经历说得简单又美好,这让电话彼端的人松了一口气,说:“你过得好就好。”

现在住在伊泽尔隔壁的是一个外地男人,伊泽尔和他攀谈得知,他来自一个比幸福小镇更小的地方,那里到处都是农田,要去和最近一户人家的小孩玩耍,他必须骑十几分钟自行车,所以,他对大城市很向往,报考了这里的大学,毕业之后顺理成章留了下来。

这些情报怎么样都好,攀谈只是为了让伊泽尔确认对方不会是什么可疑的家伙,事实上和他说上话的那一刻,伊泽尔就知道他是个憨厚的老实人,他身上散发着连一只昆虫也不愿意伤害的气息。

新任邻居正在门前花园里浇花,看到伊泽尔走过来,快活地向他打招呼:“晚上好,伊泽尔,我家的矢车菊开了,要摘一点带回去吗?”

伊泽尔没有拒绝,接受别人的好意也是拉近关系的一种方式:“太好了,我妹妹一定喜欢,顺便想问问你,看见我妹妹回来了吗?”

对方想了想:“好像没有,她还没回家吗?”

“是的,可能是加班吧,我打她电话打不通。”

男人笑笑:“她这个年纪,说不定是出去约会了。”

“那不可能。”伊泽尔在这一瞬间语气变得有些强硬,好在对方不是什么敏感的人,没有察觉到他的心绪被自己的无心之语拨动了,伊泽尔重新挂上笑容:“我的意思是,她什么事都对我说,和人约会这种事不会瞒着我的。”

“你们感情真好,我是独生子,体会不到这样的兄妹之情。”邻居满脸艳羡地递给伊泽尔一束矢车菊,他还想聊些什么,自从来到城市后,他很少能找到说话的人,只好用种花来打发时间。但伊泽尔急着离开,他接过那束花,匆匆道:“谢谢,不过我得回去做饭了,下次再聊吧。”

再次打开家门后,伊泽尔径直上楼,去敲帕莱斯的房间门,反复确认她的确不在里面之后,伊泽尔又挨个看过其他各个房间,最后脚步停留在了上锁的房门前。

“帕莱斯。”他喊。

里面没有声音。

当然,这里本就不可能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伊泽尔有些无力地伏在门上,想着再等半个小时要是帕莱斯不回来,他就驱车去他的医院,询问那里的医生她是否还在加班。

但没有等到半个小时,伊泽尔的手机就响了,是帕莱斯打来的。

“忘了跟你说,这周开始我上夜班,不在家吃晚饭。”帕莱斯说。

伊泽尔捏着手机好一会儿,才感觉自己冰凉的手脚恢复了温度,他开口道:“知道了。”

“那,就这样。”帕莱斯说,那边伊泽尔的电话已经挂掉了。

伊泽尔靠着那扇上锁的门很长时间,直到天黑透了,他完全看不清自己和周遭的一切,才摸索着打开灯,去厨房随便给自己做了一点东西吃。

“好累啊。”伊泽尔咽下一口食物,自言自语。

更觉得疲惫的人是帕莱斯,躺在床上睡不着和必须在夜间保持清醒并且工作是两回事,小镇诊所很少会在晚上接待病人,这种突发情况一年里也就一两次,都是镇民有急性病发作无法等到第二天早上。但大城市的儿童医院会不断有患者被送来,就算频率比白天低,但总是在帕莱斯趴在桌上想休息一会儿时打断她的睡意,就这么熬到早上之后,她觉得身体异常疲惫,随时都可能倒在医院光滑的地板上。

帕莱斯和上早班的医生交接完毕后,如游魂般向地铁走去,她没有注意到自己还穿着白大褂,听诊器也戴着脖子上,放随身物品的包没有拿,而家门钥匙和手机则忘在了那个包里。等到了地铁闸机需要刷卡的时候,帕莱斯才惊觉自己什么都没带,又匆匆返回医院拿她的私人物品。

“怎么了,帕莱斯,你不是下班了吗?”一个比帕莱斯年长几岁的医生问道。

“我忘记拿东西了。”帕莱斯说,她从对方面前跑过去,没有注意到他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家伙真的能顺利度过实习期吗?”他转头对身后的一名医生道,后者耸了耸肩。

重新回到地铁里时帕莱斯已经快站不起来了,好在这个时间正好错过了上班高峰期,地铁不再人满为患,帕莱斯得以在椅子上坐下,不一会儿她就这么坐着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帕莱斯已经坐到了终点站,地铁车厢里空无一人。



08

算算时间,伊泽尔已经快半个月没有看到帕莱斯了,从搬到金斯伯格家两人就开始每天一起吃饭,这个习惯保持了这么多年,突然餐桌上只剩下伊泽尔一人,他还有些不习惯。

他依然每天下班买菜做饭,把帕莱斯的份留出来放在冰箱里,第二天她只需要加热就能吃。两人没有对这件事做过任何商谈,伊泽尔第一次往冰箱里放帕莱斯的份,第二天下班回来时就看见冰箱已经空了,帕莱斯把他准备的食物吃得很干净,餐具也洗过之后收进了碗柜,连餐桌也擦得锃亮,完全没有留下被人使用过的痕迹。自从帕莱斯开始值夜班,她和伊泽尔就不再碰面,每天伊泽尔出门上班的时候帕莱斯还没到家,而帕莱斯必须在伊泽尔回家之前出门,一切都是因为坐地铁通勤多出来的那十几分钟。如果不是脏衣篮里帕莱斯的衣服会增加,伊泽尔会以为自己是一个人在生活。

夜深人静是最为难熬的时刻,伊泽尔一个人躺在床上,一些已经被埋藏在深处的记忆随着伊泽尔地归来重新翻涌上来,他的眼前时不时就会浮现幼小的、躺在地毯上的自己。

真奇怪,人明明是自己人生的亲历者,而回忆过往的时候却总是会以上帝视角俯瞰自己,仿佛在观赏一段他人人生的纪录片。

他闭上眼,那画面还是挥之不去,他看到自己歪着脑袋,紧盯着窗帘半开的玻璃窗,那里有一只苍蝇想要出去。他想,既然出不去,那它是怎么进来的呢?

随着回忆的画卷展开,记忆里的气味也随之而来,伊泽尔知道这并不是真实的恶臭,只是自己脑海中的回想,但还是忍不住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给他的房间通风换气。

这股臭味从伊泽尔踏进这幢房子开始,就一直若有似无地飘进他的鼻腔,他知道这是心理作用,而这种心理作用会在独自入睡的夜晚变得尤为强烈。

他已经选了一间离那个房间最远的房间当做卧室,但锁在里面的东西还是会从门缝溢出它浓黑的触手慢慢爬到伊泽尔身边将他缠绕。最后,伊泽尔也不得不加大安眠药的剂量,才能让自己入睡。

两人不再在同一间药房里拿药,却依然干着相同的事情,他们从不窥探对方心中的腐烂之地,用大把的药物掩盖脓疮,继续相安无事地一起生活。

终于,半个月的夜班结束之后,帕莱斯休假了,两人久违地坐在一起吃饭。

“实习生连续一个月值夜班真的合理吗?这不是在欺负你吧。”伊泽尔皱着眉头问,他有点后悔给帕莱斯挑选这份工作了。

“不合理吧……”帕莱斯顺着他的话说,她看上去根本没在仔细听伊泽尔说了什么,只是眼睛木然地盯着盘子里的土豆泥。

“他们还会安排你这样值班多久?”伊泽尔问。

“不知道。”帕莱斯说,待在家里她总是困得厉害,有时候下班回家她会睡上一整天什么也不吃,被闹钟叫醒之后再匆匆把伊泽尔准备的食物装进饭盒带去医院。

“你都不会拒绝工作吗?”伊泽尔说,他有点看不下去了,能想象得出来无论医院提出多么无礼的要求,帕莱斯也只会照做,她从小就是这样,说起来,她会变成这样也有他的错,一开始帕莱斯只是在忍耐他,慢慢的,她习惯了忍耐一切。

“他们说新人都要值夜班,每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帕莱斯说。

“这个工作强度完全可以举报他们违反劳动法了。”伊泽尔说。

帕莱斯抬头看了他一眼:“那我实习期就过不了了。”

两人都没有在说话,帕莱斯一勺一勺吃着土豆泥,过了一会儿,伊泽尔开口道:“过不了也没关系,不用付房租,我们的负担没有那么重。”

“我想工作。”帕莱斯说。

房子是伊泽尔的,食物也是伊泽尔的,如果连钱都是伊泽尔在提供,帕莱斯会受不了的。过去两人同在金斯伯格的屋檐下,处境相同,地位平等,帕莱斯尚且能忍受那些不得不依赖伊泽尔的时刻,而现在,他们之间的平衡似乎开始倾斜了。

“好吧,你不要太勉强。”伊泽尔说。

至少,有工作的欲望是好事,起码它会让帕莱斯远离另一种欲望,伊泽尔想。

“下周开始我就能和其他人轮班了,并不是每天都值夜班。”帕莱斯说。

“那就好。”伊泽尔淡淡道。

太好了,他心想,终于可以不用自己独自一人在这个大房子里入睡。

“我困了。”帕莱斯吃完饭,站起身,“先去睡一会儿。”

帕莱斯走出去几步之后,突然停下脚步,转头问伊泽尔:“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伊泽尔一怵。

“算了,可能是我的错觉。”帕莱斯说。

帕莱斯闻到房子里有一股很奇特的恶臭,这股臭味比起金斯伯格的地下室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不想揣测这到底是什么味道,已经离开了幸福小镇,她想尽力忘掉那里的一切。

帕莱斯的话引起了伊泽尔的在意,幻觉这种东西,总不能还会传染吧?别人会这么想也就罢了,他可是以优异的成绩从医学院毕业,不可能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但,在帕莱斯问出“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的一瞬间,伊泽尔觉得自己被浓烈的恶臭包围了,他睁不开眼睛,想吐,手臂突然变得很痒,就像有虫子在爬动。他忍耐到帕莱斯走出视线,才挠了挠发痒的手臂,那里什么都没有,却总有身躯冰凉的蛆虫爬动的感觉,他的记忆又变得更清晰了一点,甚至想起时不时就有蛆虫爬到他的眼皮上,他只能一直闭着眼睛防止它们爬进去把他的眼球当做水源。

这些蛆虫在等他死,好让他的身体变成它们新的温床,虽然很快他就被人发现,好心的邻居夫妻——他那对短暂的养父母——给他洗了澡,把身上的污垢和虫子冲洗得干干净净,时至今日他依然身体健康,没有如那些蛆虫所愿变成虫巢,但他总觉得身上还爬动着无形的蛆虫,它们依然在等他死。

不知不觉间,伊泽尔的手臂被他挠出了红色的抓痕。

去洗个澡好了,他想,然后去超市买东西,等帕莱斯睡醒之后就可以和她一起吃晚餐。

他起身收拾餐具,端着它们走进厨房,清洗干净之后来到盥洗室,在打开花洒的一瞬间他蹲下身,在下水口前干呕。

那气味一刻也不曾消失过,他觉得这幢房子就像每个角落都塞满了死尸,就算他把鼻子捂住,鼻腔里也充满了尸臭。他受不了了,来到帕莱斯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怎么了?”帕莱斯刚刚躺下,又从床上下来给伊泽尔开门。

“你真的闻到味道了吗?”伊泽尔问。

帕莱斯点点头。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太清楚,应该是一搬进来就有味道吧,最近好像变得更重了。”

伊泽尔怔住了,这是他最不想听到的回答。这是否意味着,他这些天并非产生幻觉,而是闻到了真实存在的尸臭味?

“在哪儿闻到的?”伊泽尔说。

帕莱斯指了指走廊另一头:“那边气味要浓一点。”

伊泽尔回头,看见了上锁的房间。

“从……那个房间传来的?”伊泽尔问。

“不知道,或许吧,那天打扫的时候我就隐约闻到了一点。那个房间到底是干什么用的,为什么要锁起来?”帕莱斯说。

伊泽尔很庆幸帕莱斯从来不跟周围邻居说话,否则她也不会问出这个问题。这一带没有人不知道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那件事,就算是后来搬过来的人,也一定会从这里的老住户口中听说。

“没什么,不是说了嘛,蓝胡子的故事。”伊泽尔勉强笑笑,“你继续睡吧。”

帕莱斯的房门关上,伊泽尔望向上锁的房间,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开始想象打开房门后里面会是和二十多年前如出一辙的景象。

他再度敲门。

“干嘛……”帕莱斯没有下床给他开门,而是在床上不耐烦地问道。

“你陪我去看一下吧。”伊泽尔说。

那味道也没那么重,帕莱斯想,她搞不懂伊泽尔为什么这么敏感,他肯定没有洁癖,否则在金斯伯格的地下室里他早就崩溃了。

“我开门了?”伊泽尔握住门把手。

“你别进来。”帕莱斯说,她匆匆下床,穿上拖鞋,打开门道,“走吧,要看就快点。”

那房间里应该没有什么垃圾才对,帕莱斯想,里面的家具已经被扔光了,只剩下窗帘还挂在那里。

伊泽尔拿出那串钥匙,一眼就认出了能打开那扇房门的那一把,他的记忆力很好,用过一次就无法忘记齿纹的形状,他拿着钥匙在门前驻足,要是即将插进锁孔时,他的手顿住了。

要是打开门,真的看见父母的尸体怎么办?

他当然知道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但他不确定以自己现在的精神状态,开门之后会“看”到什么。

帕莱斯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她的视线再度失焦,有些乏力地把自己靠在墙壁上,这些日子昼夜颠倒的生活带走了她体内所剩不多的活力,她几乎就要这么站着睡着的时候,伊泽尔终于把钥匙插进了锁孔。

门开了,里面依然是空旷的房间。

不过,臭味的确变得浓了一些。

帕莱斯捏住鼻子:“好恶心的味道。”

她听到呼吸声,疑惑地转头,正好看见伊泽尔死死盯着房间内的样子,他从未在她面前如此失态过——呼吸急促,拿钥匙串的手在颤抖。

“你怎么了?”帕莱斯问。

伊泽尔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到让她觉得疼痛,但她没有挣脱,直觉告诉她现在不能挣脱,伊泽尔就这么拖着她,两人一起走进房间。

地板上保持着那天打扫过后的整洁,不过细看有一层薄薄的灰,更浓烈的臭味是从窗帘处传来,伊泽尔放满了步子,缓缓走过去,他掀开半掩着的窗帘,把窗台完全露出来,然后,他们同时看见了一只死掉的老鼠躺在窗台上。

“就是这个吧。”帕莱斯的眉毛拧成一团,“这真是太臭了,那天怎么没人发现?”

她看向旁边的伊泽尔,希望对方能松开她,伊泽尔却一下子脱力地跪倒在地上,连带着帕莱斯也趔趄了一下。

“你怎么了?”

“没站稳。”

伊泽尔飞快站起身,他的脸上重新挂上笑容,和帕莱斯看到他平时的样子毫无分别。

原来是死老鼠。

原来只是死老鼠。

伊泽尔的心情没有轻松太久,他再度把目光放在死老鼠身上时,在它干瘪的身体上看到了蛆虫。

“我去拿东西把它装起来,你别碰它。”伊泽尔转身奔出这个房间,才没有在帕莱斯面前吐出来。

帕莱斯愣愣地站在原地,抬手看着伊泽尔在她手腕上捏出来的红痕。

伊泽尔变得很奇怪,那天晚上看到的人,到底是伊泽尔,还是她的幻觉呢?帕莱斯分不清。

就连眼前这个反常的伊泽尔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帕莱斯都不知道。她已经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脑子了。她瞥了一眼死老鼠,也觉得恶心,不论是什么动物,死后都会腐败成这个样子,她觉得金斯伯格是对的,他总是趁那些肉块变得极具伤害性之前把它们封在水泥桶里沉入大海。

人彻底腐烂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帕莱斯想。

过了一会儿,面无血色的伊泽尔拿着垃圾袋和消毒喷雾进来了,他对帕莱斯挥挥手说你去睡……睡觉这个词还没完整地说出来,他又改变了主意。

“你在那里等我一下。”

伊泽尔不想单独留在这个房间里,仿佛只要帕莱斯一离开,这里就会切换成另一幅景象。

帕莱斯只好打着哈欠,在一旁陪伊泽尔处理完了阳台的清洁。



09

帕莱斯闻到死老鼠的味道。

同时,她听到吱吱吱的叫声。

这时她还无法分辨自己是在梦中,人做梦的时候总会觉得那是真实。她看见自己被无数的老鼠包围了,令人厌恶的是它们每一只都散发着死老鼠的臭味。她想从老鼠的包围圈逃出去,它们却越来越多,积攒得就像老鼠海洋。

正不知所措时,眼前的老鼠变少了,有什么东西在捕捉它们,老鼠向外逃去,它们一只叠着一只,变成了远离帕莱斯的老鼠浪潮。

然后,Mk-1从鼠浪里钻了出来,她嘴上叼着一只老鼠,两手各捏着一只,冲着帕莱斯笑。

“哎呀你……”久别重逢的感想是,“快吐出来,好脏!”

Mk-1把老鼠吐出来,鼠群也霎那间消失了,如此荒诞的画面还是没能让帕莱斯意识到这是梦,梦中人常常如此。

Mk-1扑过来,帕莱斯接住她,两人抱在一起,帕莱斯觉得自己空洞已久的部分重新被填满了,她抚摸着Mk-1的头发,问:“这么长时间,你去哪儿了?”

“我回去了。”Mk-1说。

“回去……你回家了?”帕莱斯意外道,“你不是不知道自己家在哪儿吗?”

“不是家,是我来时的地方,帕莱斯,你也是从某个地方来的,不是吗?”

“你是说这里吗?妈妈说我是在这个城市出生的。”

“不是的,帕莱斯,是孕育我的地方。你让我回去,我就重新回到了那里。”Mk-1笑着说。

我没有让你回去,我怎么可能希望你回去。帕莱斯突然发不出声音,她拼命想要把这句话传达,以免Mk-1再次从她眼前消失,可事与愿违,Mk-1的身影突然变得透明。

“别走!”

帕莱斯坐起身,对着虚空喊道,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是梦啊,帕莱斯失落地想,她闭上眼睛,想重新回到梦中,却睡不着了。睡前服用的药物在短短三小时后失去了效用,她不得不再次加大剂量。

后果就是第二天的白班帕莱斯又昏昏沉沉出现在岗位上。

医院里来了几个在幼儿园食物中毒的小孩,带她的老医生吩咐她赶紧去准备洗胃机给患儿洗胃,她却手忙脚乱弄错了参数,直到有熟练使用这台机器的护士闻讯赶来帮忙,它才终于投入了使用——这也不能全怪帕莱斯,诊所里可没有最新型号的洗胃机,金斯伯格一直使用口服洗胃液并催吐的方法治疗吃错东西的病人,毕竟那镇子上一年到头也没有几个胃需要他们来洗。

同事们什么都没说,他们知道帕莱斯只是一个实习生,不能指望她精通这家医院的所有器械,但在抢救室外焦急等待的家长们看到了这一幕,便忍不住你一言我一语地指责起来。

“她怎么这么慢吞吞的,耽误了治疗谁负责?”

“插管时能轻一点吗?把我的孩子划伤了怎么办。”

“一看就知道是实习生,这种紧要关头能不能别让实习生来操作?这家医院对病人有没有责任心?”

帕莱斯手上握着洗胃管不知所措,最后有人一把将那根管子夺过,把她推到一边:“你去观察已经洗过胃的孩子。”

帕莱斯来到安置这批患儿的病房,刚结束洗胃面色惨白的孩子半眯着眼睛看着她,嘴里喃喃着“难受”,她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帮助他,谁洗胃都难受,小孩子更甚。

“他好像很难受,就不能想想办法吗?”守在病床前的家长问,“你是医生吧?”

面容憔悴的女性说这句话的时候并不是在责备帕莱斯作为医生不作为,而是单纯提出质疑:你真的是医生吗?

“休息一会儿就会好了。”帕莱斯说。

“但是孩子一直在喊难受。”对方提高了音量。

“我们家孩子也是,没有什么办法让他舒服一点吗?”旁边床位的陪护家长问道。

“休息……”帕莱斯的脑子里嗡嗡响,睡眠不足本就让她难以思考,面对这些急切的家长,她更是说不出话来,只剩下“休息”这个词汇反复在她嘴边打转。

“算了,我去问问别的医生。”有人夺门而出,剩下的人便把怒火撒到帕莱斯身上。

嗡嗡声越来越大,帕莱斯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一张张愤怒的面孔。

我做错了什么?帕莱斯心中有个声音问,而她的声带却像是梦中那般无法震动了,她呆呆望着这些愤怒的人,并不知道她什么都没做错,她只是在替别人承受怒气——提供给孩子们变质食物的幼儿园园长在这个事件中隐身了,到现在都没有露面给家长们一个解释。

如果帕莱斯知道这背后的渊源,或者有人出来安慰她几句,她都会好受很多,但是医院里其他穿着白大褂的同事们都脚步匆匆忙着自己的事情,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帕莱斯至今都没有记住名字,他们同样不记得帕莱斯的名字,就算知道她变成了那些家长宣泄怒火的对象,也不会好心过来帮腔半句。

反正,她也过不了实习期,没有必要和她建立感情。

他们都这么想。

帕莱斯孤立无援,霎时间病房内全都变成了她的敌人,无论是拿她泄愤的家长,还是躺在那里什么都没做,却让她成为受害者的患儿。

如果▆▆▆▆▆▆在这里就好了,帕莱斯嗡嗡作响的脑子里浮现出了这样的念头,而伴随着这个念头浮现出的人物却有着一张模糊的面孔,那面孔时而露出如同假面具一般的假笑,八面玲珑地帮她解围,时而天真烂漫,却用一副獠牙将这里的所有人撕碎。

谁?

我希望谁来救救我?

帕莱斯脑子里一片混乱,然后,她扶着一张病床面如死灰地缓缓蹲下去,围着她喋喋不休的家长们察觉到不对劲,纷纷闭上了嘴,他们看见帕莱斯的手指死死抠住床沿,露出发白的骨节,以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你没事吧,医生?”有人问,但那个人的声音无法突破嗡嗡声传达到帕莱斯的耳朵里。

帕莱斯的手指像琴弦崩断一般从床沿上滑了下来,她脱力地倒在地上。

家长们往后散开,纷纷下意识撇清关系,空气沉寂了好几秒之后,有人冲到走廊:“医生!医生!”

帕莱斯在休息室的床上醒来,一旁坐着个同样是实习生的小护士,她递给帕莱斯一支掰掉了瓶头的葡萄糖注射液:“你低血糖了。”

“谢谢。”帕莱斯接过来,才想起伊泽尔准备的便当她的确还放在冰箱里没有吃。

那些患儿被送来时正好是午餐时间。

葡萄糖甜甜的,喝下去之后,帕莱斯感觉好了一些。

“你黑眼圈好重啊,没事吧?”被安排在这里陪伴帕莱斯的小护士继续向她搭话,帕莱斯不太擅长和人聊天,只好照实回答:“我昨天就睡了三个小时。”

“我懂的!前阵子一直值夜班,所以时差倒不过来,对吧?我也是这样,怎么睡都睡不着,还好新人只用值半个月夜班,不然我肯定会疯掉。”

真是个开朗的人,帕莱斯想,但事情完全不是小护士所说的那样,她没法继续透露自己的情况,也不知道该怎么结束聊天,只好闭上眼:“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好吧,那我去跟他们说你没事了。”小护士起身,她也察觉到帕莱斯不想聊天,正愁找个什么借口离开。

休息室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疯掉,帕莱斯想。人们总是很容易说出这个词,稍微发生了一点不如意的事情,就会脱口而出自己快要疯掉,真正疯掉是什么感觉呢?自己疯掉了吗?希望没有。

帕莱斯又睡了过去,直到下班时间,都没有人来休息室里叫她,医院一直很缺乏人手,帕莱斯常常被呼来喝去帮忙做各种杂活,今天却像是忘记了她这个人一样,她吃完了放在冰箱里的午餐,换下衣服之后乘地铁回家,她在高峰期的地铁上被挤到门边动弹不得时,突然接到老医生的电话,他告诉她很遗憾考核期她没有通过。

“我觉得还是有必要亲口向你解释一下,帕莱斯,你的专业能力没什么问题,但除了技术之外,工作还需要别的东西,你明白吗?”老医生欲言又止。

“我不明白……”帕莱斯握着手机,感觉地铁里的嘈杂渐渐远去了,她被置于某个真空之中,周遭暗了下来,她的一切感官都只能捕捉到这台手机,以及里面传来的男人的声音:“医生是一个每天都需要和人打交道的工作,这和别人给你钱你出售货品还不一样,来医院的人肯定都是带着情绪的,尤其是儿童医院,你必须懂得如何和那些焦虑紧张的父母相处。我不是说身为儿童医生就必须世故圆滑,但是……唉,算了,我想你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我不明白。帕莱斯的脑子又开始嗡嗡作响,她回想起自己回孤儿院做义诊的那段时光,那些在儿时并没有怎么关照过她的老师会笑容满面地向孤儿们讲述她曾经在这里生活过,把她当作成功的典范:看啊,没有任何财产可以继承的孤儿也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走向幸福的生活。孩子们眼睛里闪闪发光,帕莱斯则不知道该把视线往哪里放,诚然那一刻,她的心情是轻飘飘的。

幸福小镇的生活比现在美好太多了,帕莱斯想。

等一下,如果真是这样,那她为什么要离开?

幸福小镇的生活真的美好吗?

帕莱斯试图回忆起一些什么,但过去变得就像被雨晕开了墨水的日记一样模糊,她记得自己在海边给伊泽尔递毯子,记得伊泽尔藏起她的算数书,记得自己常常一转身就发现伊泽尔跟在后面,也记得伊泽尔在学校里散布他们的谣言,然后他们大打出手。

再然后……

诊所、伊泽尔、Mk-1,还有……

那副不断跳动着的模糊面孔停留在了一张没有五官的人脸上,那是谁来着?

帕莱斯想不起来。

她前阵子好像还常常梦到那个人,但现在,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喂?帕莱斯,你在听吗?我说这些也是为了你好,以你的履历,想要入职好一点的医院竞争会很大,我的建议对于你今后求职一定会有帮助的……”

老医生没有听到帕莱斯的回应,他皱起眉,又“喂”了几声,然后嘀咕“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懂礼貌”,就挂了电话,反正,他作为老师的义务已经尽到了。

手机里发出滴滴的盲音,帕莱斯依然握着手机,保持接电话的姿势,直到地铁门打开,迫切想要涌出去的人群把帕莱斯推了出去,她还呆呆站在那里,尔后,地铁门关上,把一车疲倦的归家者带走了。



10

伊泽尔在网上学会了提前备菜,他将蔬菜和肉类全部切成需要烹饪的大小之后,用保鲜袋包起来放进冰箱,下班回家之后就可以减免一项备菜的工作,以更快的速度让晚餐出锅。

“明天带这个去上班吧。”伊泽尔指了指餐桌上剩得最多的那一盘,“超市打折,没忍住就多买了,结果这东西好像不怎么能放,放进冰箱也烂得很快,只好今天全部煮了。”

帕莱斯没有说话。

“怎么了?”伊泽尔问。

“我实习期没有通过。”帕莱斯说。

她重新等到下一趟地铁之后,一直在思考怎么和伊泽尔说这件事,似乎也没有什么可绕弯子的。

伊泽尔听完之后怔了片刻,旋即露出笑容。

“没关系,再看看其他医院”——伊泽尔本想这么说,脱口而出的却是:“你不用去工作也没关系,咱们不是不需要付房租了嘛。”

说让我去工作的是你,不让我工作的也是你。帕莱斯在心里说,她抬头看了一眼伊泽尔,对方笑容满面,完全不像听到了一个坏消息。

“我再去投递其他医院好了。”帕莱斯说。

说起来,简历应该在哪里投递?

临近毕业时学校里学过这样的内容,但帕莱斯完全没有听进去,连第一份工作也是伊泽尔帮忙找到的,伊泽尔用他的笔记本电脑编辑帕莱斯的简历,一阵敲敲打打之后告诉帕莱斯搞定了,医院回复了邮件,告诉她可以去面试。

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面试官的姓氏,这些都是从伊泽尔那里得到的信息,帕莱斯就像是一个游戏里的角色,被伊泽尔操纵着,一步步往前走去,一旦伊泽尔的手离开鼠标和键盘,帕莱斯就会停止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真的不用,你就在家里好好休息吧。”伊泽尔说完,没有要继续讨论这个话题的意思,他开始收拾餐具,自言自语道:“那剩下的菜我明天带去医院好了。”

帕莱斯没办法起身拉住伊泽尔,告诉他自己想工作,她不想,一点也不想,或许留在家里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

帕莱斯去医院拿走了自己的私人物品,顺便结算了实习期的工资,值班的小护士笑着对她打了招呼,以为她只是来上班,帕莱斯对她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带着她的东西匆匆离开了,她最后一次坐这个路线的地铁,整节车厢都是空的,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坐到任何她喜欢的地方,她挑了一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来看着对面的车窗玻璃发呆。
第二天,
第三天,黑暗的隧道中,窗玻璃像镜子一样倒映出了一个异常疲惫的人影,那人影像个就要融化的橡皮泥人,随时都会变成泥汤从这张长座椅上淅淅沥沥滴落下去。帕莱斯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的确是她自己。

倒在地铁的椅子上睡一会儿也没关系吧?反正,一个人也没有。就算被人看到,这座城市也没有人认识她,没人会在意她的失态。

如果这会儿睡了,晚上又睡不着怎么办呢?

算了,没关系,反正,明天也不用早起了。

帕莱斯躺在坚硬的金属座椅上,很快睡了过去,等再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枕在什么柔软的东西上。她以为自己躺在卧室里,但是一睁眼发现不对,眼前是地铁里对面的座椅,并且和刚才的空荡荡不同,现在那里正坐着一个看报纸的老人。

“睡得好吗?”有人问。

帕莱斯转头,看见Mk-1的耳朵抖了抖,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引起了对面老人的注意,又手足无措地坐下。

“你怎么在这里?”帕莱斯低声问,她偷瞄对面的老人,好在对方的视线只在帕莱斯身上停留了片刻,并没有去注意她身旁这个奇怪的女孩。

“我不知道。”Mk-1说,“但是我听到你叫我了。”

Mk-1笑着拍拍自己的腿:“还要再睡一会儿吗?”

帕莱斯这才知道刚才给自己枕头的柔软之物是Mk-1的腿,睡得格外好也是这个原因,只要跟Mk-1在一起,帕莱斯就能放松下来。

该不会又是做梦吧?

帕莱斯捏了一下自己的脸,很痛,地铁正好到站,有乘客准备上车,车厢里响起一个机械的女声报站,帕莱斯也该下车了。她慌慌张张从包里取出叠好的白大褂,把Mk-1罩住,她的举动引起了上车乘客的注意,他们看向她,她低下头,拉着Mk-1匆匆跑出了地铁大门。

“为什么给我穿这个?”Mk-1刚要把脑袋从白大褂里钻出来,又被帕莱斯塞了回去。

“别让别人看见你的耳朵和尾巴。”帕莱斯说。

“为什么?”Mk-1歪着头。

“回去我再告诉你。”

要教给她的还有很多,帕莱斯想,但也为此感到雀跃,丢掉工作的烦恼一扫而光,现在她有了新的事情可以做。

帕莱斯刚把Mk-1带回家,就接到伊泽尔的电话。

“下午一起去逛超市怎么样?”伊泽尔兴致勃勃地问,城市里的超市比小镇上任何一家商店都大,足足有好几个楼层,慢悠悠推着购物车,一件一件对比商品的价格,然后为挑选好的东西买单,做这件事能让工作的疲劳一扫而光。他想和帕莱斯一起逛超市很久了,但帕莱斯忙着应付试用期,一到休假就睡得昏天黑地,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帕莱斯看了一眼Mk-1,说:“我知道了。”

“我把超市的地址给你,再过一小时你出门,我们刚好能在门口汇合。”伊泽尔说。

挂掉电话,帕莱斯问Mk-1:“你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

“好吃的东西我都想吃。”Mk-1说。

那就买一些自己觉得好吃的东西吧,帕莱斯想,她们如此相似,口味应该也差不多。她打开房间门,让Mk-1进去,对她说:“以后你就和我住在一起,如果要出门的话,记得把耳朵和尾巴藏起来。”

帕莱斯从衣柜翻出自己的帽子递给Mk-1,后者接过来对着镜子试戴,转头问帕莱斯:“好看吗?”

“好看,很适合你。”帕莱斯说,她的心又变得柔软起来。

伊泽尔心情很好,他和帕莱斯一起生活了二十余年,还从来没有像普通的家人一样一起购物。他们算是家人吗?应该可以这么定义吧,至少伊泽尔的生命里没有其他像帕莱斯这样跟他联系紧密的人。他哼着歌整理办公桌,准备着下班,这时,西奥多从外面走进来:“心情这么好,下班有约会?”

“没错。”伊泽尔笑着说。

比伊泽尔早来一年的西奥多一直把伊泽尔视为竞争对手,虽然对方没有挑明,但伊泽尔总能从他的言语中察觉到微妙的攻击性。

这家医院有着最好的发展前景,但是竞争激烈,附近几个大城市的医科生都被虹吸到了这里,其中不乏学历比伊泽尔更高的人,西奥多就是其中之一。他刚刚做完一台手术,在柔软的医疗床上坐下——两人的资历都不足以拥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所以,他们被分配到了同一间,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来缓解自己的疲惫,突然开口道:“伊泽尔,你成绩那么好,为什么没有继续深造?”

伊泽尔已经把包背在身上,听到这句话后,意识到对方又要开始挑衅他。

“我想早点工作。”伊泽尔说。

“呵,是这样啊。”西奥多像是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看着伊泽尔的眼睛说:“对了,我想起来了,你是孤儿对吧?一分钱没有,能读完医科大也很不错了。”

“你调查我?”伊泽尔有些不快,但没有把情绪写在脸上。

“我有个亲戚,是警察。”西奥多说,“就是拜托他帮忙查了一下你的户籍信息而已,毕竟你也不爱跟我们吃饭聊天,从来不说自己的事情,大家都想了解你。”

西奥多顿了顿,表情逐渐变得玩味:“收养你的人不久前遇害了,你经历还挺丰富的。”

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金斯伯格的死跟我有关系,而事实上,也的确跟我没有关系,伊泽尔想。他定了定神,没有被对方挑衅的语气勾起怒火,他知道对方在玩什么把戏,这种事情在学校里更为常见——看不惯一方的另一方蓄意挑衅,用恶劣的言辞逼得对方动手,然后假装受害者,给对方扣上品行不端的帽子要求学校进行处罚。

少年时代的伊泽尔跟比西奥多更恶劣的人相处也如鱼得水,他太了解这帮人在想什么了。

“你说的没错,我是经历丰富。”伊泽尔笑笑,没有继续理会对方。

那只是个披着成年男人外皮,却没什么阅历,急于证明自己的小鬼罢了。

西奥多见伊泽尔脸上云淡风轻,有点恼了,于是,他加大的火药的剂量:“听说你现在还和共同被收养的妹妹住在一起,她叫帕莱斯?你们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就这么一起生活,是不是有点不太正常?”

听到帕莱斯的名字时,伊泽尔蜷了蜷手指,他知道,要是这时候一拳揍在这家伙脸上,他的职业生涯就完了。

他保持微笑:“有什么不正常?一会儿我还要跟她约会呢。”

西奥多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他越来越看不透伊泽尔这个人了。

“你就没有廉耻心吗?”他问。

伊泽尔耸耸肩:“我不太明白你指的是什么,既然没有血缘关系,为什么不能约会?”

西奥多语塞,看着伊泽尔走出办公室的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赢不了我的,伊泽尔想。

那种学院派,只会按照教科书上写的东西来治疗患者,一旦出现了教科书上没有的病例就像没头苍蝇似的。

反过来思考,正因为他没有信心能赢过伊泽尔,才会耍这种小手段不是吗?

尽管如此,被那家伙查到了自己过去的事情,还是让伊泽尔有些不快,好在他没有提到警察调查过帕莱斯的事,否则他一定会用这件事来挑衅伊泽尔。

伊泽尔把车停在超市门前的露天停车场,他看见帕莱斯已经在那里等了。



11

“等很久了吗?”伊泽尔打开车门,向帕莱斯走去,这种感觉很奇妙,约会本来只是他随口说来恶心西奥多的,但此刻帕莱斯等在那里的样子,就好像他们并不住在一起,分别从自己的家来到这家超市与对方见面。

“五分钟左右。”帕莱斯说,她思忖着怎么告诉伊泽尔Mk-1的事情。

直接在这里说,伊泽尔一定不会相信,还是等回去之后,让他直接用双眼确认吧。

“想吃点什么?”伊泽尔问,问完之后,他笑出声来:“不觉得我们这样很像约会吗?”

帕莱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她想起了中学时代被伊泽尔造谣的事情:“别说这么恶心的话。”

伊泽尔揽住她,她虽然皱着眉头,但也没有躲开,她已经习惯了伊泽尔的触碰,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伊泽尔只是靠近,她就心神不宁。两人“亲密”地依偎在一起,逛过生鲜区、零食区,把购物车装得满满的。

来到收银台前时,帕莱斯问:“我来付钱可以吗?”

伊泽尔奇怪地看着她。

“今天拿到了实习工资。”帕莱斯拿出钱包,“虽然不是很多。”

“好吧。”伊泽尔没有跟她争,他很高兴看到帕莱斯重新恢复了食欲,购物车里的东西有一半都是她挑的,甚至还拿了零食。

失业没有打击到帕莱斯,那就是好事,伊泽尔对帕莱斯没有太多要求,他只希望她活着,一旦帕莱斯死了,他就不知道自己和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连接了。

回到家里时,帕莱斯率先跑上楼,伊泽尔系上围裙对着帕莱斯卧室的方向喊“过来帮我一下”,片刻后帕莱斯出现在伊泽尔面前。

“我想跟你说件事。”帕莱斯说。

“什么?”伊泽尔问。

“Mk-1回来了。”帕莱斯说,她往旁边挪了一步,仿佛想要让伊泽尔看到她身后的什么人,但她身后什么也没有。

“我们三个可以一起生活,对吧?”帕莱斯问。

伊泽尔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帕莱斯,你的药呢,最近还有在吃吗?”

“我最近……感觉很好。”帕莱斯不知道伊泽尔突然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除了睡不着。

帕莱斯安眠药越吃越多,其他精神类药物却不知不觉停了下来,毕竟已经离开小镇了,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让她不安定到需要服药了。

说起来,以前是为什么开始吃药的呢?

帕莱斯完全不记得了。

现在她一心只想让伊泽尔接纳Mk-1的存在。

“以后她会住在我的房间里,如果你不希望的话,我尽量不让她到外面去。”帕莱斯说,她回头看了一眼Mk-1,后者看向伊泽尔的眼神有些紧张。

伊泽尔盯着她们,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帕莱斯也开始紧张了。

“好吧。”伊泽尔说。

帕莱斯松了一口气,转头笑着对Mk-1说:“你也来帮忙吧。”

伊泽尔往帕莱斯视线的方向看去,依然什么都没看到,他叹了口气:“算了吧,她能帮什么忙,让她自己去玩吧。”

姑且当成那里有一个女孩好了。

和帕莱斯有着相同的容貌,长着不知道什么动物的耳朵和尾巴……伊泽尔想象着帕莱斯口中描述的那个女孩,不管怎么想,世界上也不可能存在这样的人。

他花了半分钟来接受帕莱斯与日俱增的异常,毕竟他对帕莱斯的要求也仅仅是活着而已,只要她活着,不管说出什么奇怪的话,做出什么奇怪的事,他都能接受,他对她的渴求仅此而已。如果那个想象中的女孩能阻止帕莱斯在他上班的时候把自己吊死,他很愿意接纳她为家庭新成员。

“今天做点好吃的庆祝一下。”伊泽尔说。

“失业有什么好庆祝的。”帕莱斯走进厨房,翻开购物袋,“我能做点什么?”

“把蔬菜洗了吧。”

“肉呢?”

“那个不用洗,我来处理就好。”

伊泽尔看着帕莱斯像小时候一样在水龙头下冲洗蔬菜给他帮忙,不由自主露出笑意,的确该庆祝一下,他想,从今往后,他再也不用独自一人在这幢房子里度过夜晚。

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很自私,比起让帕莱斯到外面去工作,他更高兴帕莱斯从今天开始会一直留在这幢房子里,无论他什么时候回来,只要想到帕莱斯在里面,就不会觉得这里承载了他灰暗的人生令他无法呼吸。

况且,帕莱斯也不想去工作,他了解她。

饭做好之后,帕莱斯准备了三套餐具,她一直在和那个看不见的女孩说话,伊泽尔从来不知道帕莱斯这么能说。他偶尔也加入她们的话题,随便接两句腔,帕莱斯的脸上洋溢着一种他过去从未见过的快活神情,这让他不禁有些嫉妒。

帕莱斯从生下来就没有亲近过什么人,就连她的母亲都和她不亲密,伊泽尔一直以为,他是和帕莱斯走得最近的那一个。

下一瞬伊泽尔觉得可笑,他竟然在嫉妒帕莱斯的臆想。

看来他也病得不轻。

晚餐结束了,伊泽尔回到房间,打开他的笔记本电脑,查阅网络上近期新闻,凶手一直没有抓到,金斯伯格的事情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最近在网上已经不怎么能看到关于这个案子的报道了。

确认完这个案件没有进展,伊泽尔又打开了他的家庭记账表,记账的方法是金斯伯格教给他的,帕莱斯也会,她曾经用来管理诊所的流水。现在,伊泽尔依然保留着这个习惯,管理家庭收支。

托了这幢房子的福,他的薪水刚好够他和帕莱斯日常生活。帕莱斯不挑食,给什么就吃什么,因此伊泽尔总是喜欢买当季便宜的蔬菜,遇上打折的日子他会买很多肉类囤在冰箱,这要感谢他买的大冰箱,可以存放很多食物。唯一花钱的就是他和帕莱斯的药,从医院的确便宜很多,但内部价格折扣下来,依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既然帕莱斯认为她现在的状态不用吃药,那就不吃好了,反正,可以省下一笔钱。

伊泽尔也不知道帕莱斯的状态是更好了还是更坏了,按照他所学习的理论知识,显然帕莱斯的精神问题日益严重,但……她看上去很开心。

帕莱斯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她吃得比以前更多了,尽管她声称那是另一个女孩吃掉的份量。

这样也挺好的,伊泽尔想,每当看见帕莱斯瘦削的四肢从衣裤里伸出来,他都担心她哪一天会变成皮包骨头的模样把自己饿死。

更值得庆幸的是,那个看不见的女孩不会消耗家里的食物,不然让他一个人养两个人,还真有些困难。按照现在的日常开支,卖掉诊所的钱在购买家具和装修后省下的部分可以存起来,当作突发状况的备用金。

然而,伊泽尔算完账的第二天,麻烦就找上了他。

这是周末,伊泽尔在平时闹钟会响起的时间醒来之后,又躺下想再睡一会儿,脑袋刚挨到枕头,他就听到汽车鸣笛声,一个爽朗的笑声随之响起:“伊泽尔,在家吗?”

“舅舅,你这样会吵到邻居。”伊泽尔睡眼惺忪去开门,蓄着大胡子的男人乐呵呵问道:“今天周末,有空去看看你舅妈?”

“有空。”伊泽尔笑了笑,“早就该去看舅妈了。”

他知道,对方是来索要报酬的——归还这幢房子的报酬。

“帕莱斯小姐也一起去吗?”不等伊泽尔邀请,舅舅便径直走进屋子,毕竟这房子有很长时间都是他的所有物,他完全不把自己当成外来者。

“我去问问她。”伊泽尔说。

帕莱斯肯定不愿意去陌生人家里,伊泽尔了解她,果然在询问过她的意见之后,伊泽尔下楼来告诉舅舅:“她今天有事,没办法去拜访舅妈了。”

“没关系,那我们就出发吧。”舅舅也只是随口客套,他对那个跟自己连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女孩没什么兴趣。

伊泽尔被舅舅的车子载着,来到不远处的街区。

“这里就是我家。”舅舅指了指这条街上其中一幢房子。

原来这么近,伊泽尔想。过去在城里上小学时,他还路过过这里好几次,因为不远处住着一个和他关系交好的同学,他们常在周末去后者家里玩游戏。可就是这么近的距离,他被邻居收养的那段日子里,舅舅一次也没来看过他。

总是在伊泽尔面前假装成热络模样的男人敲开大门,来开门的是个和他形象截然相反的女人,那女人很瘦小,眼皮耷拉着,眼中没有光,皮肤也很黯淡,仿佛她的生命力都被这个随时挂着笑脸的胖男人吸干了一样。

真可怜。这是伊泽尔看见她的面庞时浮现在脑海的第一想法。

女人的态度比起他的丈夫冷淡了很多,似乎因为生命力薄弱,她整个人都显得很淡,披着披肩坐在那里时,就像一件家具,毫无存在感。

“她总说这里疼。”舅舅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问他的妻子,“是这里吧?”

女人摇摇头,用手摸向腹部另一个地方:“这里。”

是肝脏,伊泽尔一眼明了,他问:“怎么个疼法,是闷痛?”

女人点点头。

“上一次痛是什么时候?晚上会痛得更厉害吗?除了疼痛,还有什么其他症状?”

伊泽尔抛出一串问题,余光瞥见舅舅正在桌前给他自己倒酒,那张桌子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烈性酒,他把两种酒兑在一起,自斟自饮,完全没有关心这边妻子的问诊情况。

已经这么严重了还不去医院,只想从伊泽尔身上占便宜,这也足以说明他对妻子的淡漠。

喝下两杯酒之后,他才走过来:“怎么样,严重吗?”

“最好去医院检查一下。”伊泽尔不想在这里下诊断,万一他诊断错了,会白白打击这个女人的精神。

“那多花钱啊。”舅舅笑着说,“我看她也没那么严重,只是矫情罢了。你不是医生吗?有没有什么好的意见,比如该吃点什么?”

靶向药。

伊泽尔没有说出口,他依然笑眯眯地,对那可怜的女人道:“实在难受的话,去医院检查一下吧,内脏的事情,我也说不准。”

“也没那么严重吧,你拿点药过来就好了,你们医生应该可以随便拿药房的药吧?”舅舅走过来,递了一杯威士忌给伊泽尔,“来,尝尝这个,小镇上可没有这种好东西。”

“我们买药也要花钱的。”伊泽尔笑着接过酒杯,但没有喝,“不过舅妈要是来我们医院检查,可以不用预约,直接来找我就行了。”

听到这话,舅舅喜笑颜开,他大概把不用预约和不用付费混淆了,又或者说,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从伊泽尔身上占更多便宜,比如用血缘关系绑架他,要求他为舅妈的病买单。他揽住伊泽尔的肩膀:“真没想到我们家里竟然出了个医生,以后都不愁看病的问题了。你可真有出息啊,不像你妈,跟那种男人……”

舅妈的手抓了一下舅舅的胳膊,醉醺醺的男人闭上嘴:“算了,不提这个也罢。”

“没别的事的话,我先回去了。”伊泽尔也不像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这幢房子里虽然没有死过人,但死的气息比他的房子还要浓烈。

“我送你。”满嘴酒气的舅舅跟出来,拿起车钥匙。

“不用了,我走回去就好。”伊泽尔忙阻止对方,这家伙刚才喝了两杯酒,满脸赤红,就算能开车,也会被查酒驾的交警抓住。

“那我们一起走走吧,我还有话要跟你说。”舅舅紧跟着伊泽尔的脚步。

伊泽尔有不好的预感。

“是这样的。”在说这个话题的时候,男人的醉意明显消散了不少,“你的那个房子,我帮你保管了这么多年,管理费一直都是我在缴纳,这笔钱……你是不是应该还给我?”

顿了顿,他又道:“你看,这种事不是理所应当嘛,就算是上了法庭,法官应该也会这么宣判,对吧?”

见伊泽尔沉默,他自顾自笑起来,恢复了醉醺醺的语气:“我开玩笑呢,你别当真,你是我侄子,我怎么可能告你呢?其实这个钱也不着急的,我能等,只要两三个月之内……你是医生,薪水应该很高吧?”

他说得颠三倒四,但意思伊泽尔全都听明白了,原来一开始他会那么爽快把房子归还到伊泽尔名下,还抱着这样的打算。

“好的,这是应该的,舅舅。”伊泽尔在对方一半期待一半威胁的视线中保持着一贯的微笑,“我会尽快把钱给您。”



12

伊泽尔坐在办公桌前反复算账,他后悔把金斯伯格的诊所卖得那么便宜了,可小镇的房产要出手本来也不容易,如果不是恰好遇到要搬来那里的一家人,诊所只能闲置。小镇上的管理费虽说比城市低很多,到底是一笔开支,思来想去,当时以那个价钱卖掉是最好的处置方案。

再把舅舅开口索要的管理费归还,这笔钱所剩无几。

虽说目前的收入刚好可以覆盖支出,但没有了储备金,花起钱来就不能什么都不考虑。诚然伊泽尔的人生并非一帆风顺,可是被金斯伯格收养的那段时日里,他的确没有受困于金钱,钱对于那个男人来说只是工具,购买生活,购买乐趣,还有购买两个孩子来继承他的扭曲,他的生活方式让伊泽尔和帕莱斯都对钱会导致的问题不够敏感。

城市居大不易,伊泽尔看着记账表叹气,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有父母留下来的那幢房子,尽管里面锁着他的噩梦。

外面走廊响起说话声,是西奥多在跟他们的上司聊天,西奥多对于和伊泽尔的竞争很积极,他没把这个小镇来的医生放在眼里,不过有时候伊泽尔优秀的表现又会刺激他的危机意识,所以最近他很热衷于跟医院里除了伊泽尔之外的每一个人搞好关系。

伊泽尔听到走廊里传来的笑声越来越近,但西奥多没有回办公室,而是径直穿过走廊,继续和上司说笑着远去了。伊泽尔知道他们去哪里,医院里没有吸烟室,想要抽烟只能到医院外面,西奥多每天都会在这个时间去医院后门外来一支,有时候上司也会一起,伊泽尔按了按自己的口袋,烟盒在里面,于是他打开门跟了上去,一路尾随那两人来到医院后门外的林荫小道上,掏出香烟假装偶遇:“你们也在啊,真巧。”

和别人搞好关系,这种事情伊泽尔也很擅长,没有道理在这种环节上退让。西奥多看见伊泽尔,脸色沉了沉,他其实城府没有那么深,很容易把情绪写在脸上。

上司笑了:“伊泽尔,看来你已经很习惯新的工作环境,和大家相处得不错,连这个地方都知道了。”

伊泽尔还没说话,西奥多就插进来:“可是伊泽尔每天一下班就回家,从来都不参加我们的聚会。”

上司笑得意味深长:“有女朋友?”

伊泽尔看着西奥多的眼睛:“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毫不知情的上司好奇道。

“比起女朋友,更像家人一点,毕竟已经一起生活很长时间了。”伊泽尔说。

“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了啊……难怪你总是没时间和大家聚会。不过,既然关系已经稳定了,偶尔出来放松放松也没关系吧?或者把她带上一起?”上司不比伊泽尔年长太多,他至今单身,很热衷同事之间的聚会,有时候他们还会邀约其他医院的医生加入聚会,以拓展自己在行业内的人脉,他能跳槽到这家医院担任要职,也是拜此所赐。

“她不喜欢人多。”伊泽尔回绝道。

西奥多就这么看着伊泽尔气定神闲地把自己不正常的关系讲给别人听,除了竞争心之外,又生出几分对伊泽尔的厌恶,但他还没有傻到在人前揭伊泽尔的底,因为这也会让上司知道,他是个在背后利用公权力随便调查别人隐私的小人。

伊泽尔没有在意西奥多在想什么,他思考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多和同事打打交道,就算这家医院没有上升空间,也有机会跳槽到别的医院。

这阵子钱的问题总是困扰着他,他不得不考虑这种以前根本不放在心上的事情了。

“这样啊,真遗憾。”上司抽完了一支烟,伊泽尔点燃的那支也烧了大半,伊泽尔弹掉烟灰,说:“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忙,只不过前阵子刚搬过来,家里各种各样的事情太多,实在抽不出时间。”

“我能理解。”上司笑了笑,“那么,今晚你有空吗?正好有个业内人士的聚会,我想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们。”

西奥多的脸色更难看了,他微妙地察觉到上司比起自己更欣赏伊泽尔。

“有空。”伊泽尔说。

“你呢,西奥多,你也会去的,对吧?”上司问。

“当然。”西奥多笑得有些勉强,伊泽尔不着痕迹地观察他,不认为对手是这种角色的情况下自己会输。

他回到办公室里,不想跟他待在一起的西奥多没有跟来,伊泽尔借着这个时间给帕莱斯打电话。

手机响起来时帕莱斯正躺在床上,失业让她无所事事,于是,她决定给Mk-1当老师,教会她在这个世界生活的常识。她们依偎在同一个枕头上,帕莱斯拿着一本小说在教Mk-1认字。

她接起电话,听到伊泽尔的声音:“我今天要晚点回来,你自己热一下冰箱里的剩菜。”

“知道了。”帕莱斯说。

要去哪儿?几点回来?这些问题到了嘴边,帕莱斯却没有问出口,她并不是想要伊泽尔早点回来陪她,只是这还是搬过来之后伊泽尔第一次提出要晚归,常规的生活被打破了,她很难不去在意。

电话里静默了片刻,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虽说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没有什么话可以说。

伊泽尔先打破这静默:“你早点睡觉,记得锁好门。”

“嗯。”帕莱斯淡淡道。

“没别的事了。”伊泽尔挂了电话,想起刚才自己说帕莱斯更像家人的事情。事实上伊泽尔不太清楚家人是一种什么感觉,腐烂生蛆的父母、出于好心收养他又随时可能抛弃他的邻居、冷漠对待每一个孩子的孤儿院老师、金斯伯格。这些照顾过他和他一起生活过的人没有一个可以算得上是他心中的家人,家人意味着牵绊,可他们都是不稳定的存在,如今,他们也都消失在了他的生命中。

只有帕莱斯一直在那里,她像一个锚点,把伊泽尔锚定在了这个世界上。

挂掉电话之后帕莱斯坐起身,Mk-1问:“伊泽尔的电话?”

“嗯,他说今天晚点回来,让我们自己吃饭。”

“那就吃不到他做的饭了。”

帕莱斯笑着摸摸Mk-1的头:“我去看一看冰箱里还有什么。”

午夜时分,伊泽尔被人送了回来,他喝了酒,没有开车,带着朦胧的醉意打开家门,屋子里很安静,帕莱斯已经睡下了,伊泽尔走向冰箱,检查帕莱斯都吃了些什么。

昨天的剩菜几乎吃光了,很好。最近帕莱斯吃得很多,过去骨骼清晰可见的地方逐渐被肉给撑起来,伊泽尔不那么担心她会独自一人静静死在床上了。

伊泽尔又摇摇晃晃走到帕莱斯门前,把手放在门把上的时候,他迟疑了片刻,但还是借着酒劲打了开门——他今天还没有看到过活着的帕莱斯。尽管已经通过电话了,但也不能保证此时此刻帕莱斯还在呼吸。他看着躺在床上的帕莱斯,脑海中浮现出躺在地板上爬满了蛆虫的母亲,他走到帕莱斯床前,把手放在帕莱斯的脸颊上。

帕莱斯睁开眼睛,她本就没有睡着,听到开门声时已经被吓了一跳,意识到这个满身酒气抚摸她脸颊的人是伊泽尔之后,她稍微放心了一瞬,旋即又感觉到不对劲,伊泽尔半夜来她的房间干什么?

伊泽尔穿着鞋子爬上了她的床,猝不及防地把耳朵贴在她的胸口。

怦怦,怦怦,怦怦。

他听见帕莱斯的心跳声。

“你干什么?”帕莱斯推了推伊泽尔,推不动,她转头向旁边的Mk-1求助,Mk-1从后面抓住伊泽尔的衣服,想把他拖起来,但也拖不动。喝醉了的伊泽尔似乎连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他死死抱着帕莱斯,帕莱斯推搡了他好一会儿,才发现他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伊泽尔在帕莱斯床上醒来,他发现自己连鞋子也没脱,而帕莱斯不在房间。他走出去,看见帕莱斯裹着毯子睡在一张沙发上。

伊泽尔刚想问帕莱斯这是怎么回事,突然意识到窗外格外明亮,时间肯定不早了。他从口袋里找到手机一看时间,果然上班就要迟到。他来不及叫醒帕莱斯,急忙钻进盥洗室,然后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脸上的爪痕。

“难怪脸这么痛。”伊泽尔喃喃道,他完全想不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记忆只停留在被人送到家门口的时候。

他抬起头看这幢夜色中的老房子,像一块巨大的墓碑。

伊泽尔给脸颊上贴上纱布,匆匆出门上班,他把汽车停在了聚会的地方,只能乘坐公共交通。转了两次地铁到达医院之后,他已经迟到了。

全勤奖没了,真是屋漏偏逢雨。

预约来伊泽尔这里看诊的患者已经等了好一会儿,好在她是个性格随和的女人,没有抱怨伊泽尔的迟到,只是有些担心地问:“医生,你的脸怎么了?”

伊泽尔摸了摸那块纱布:“没事,被猫抓了一下。”

帕莱斯睁开眼睛,就知道伊泽尔不在。这房子虽然不大,却显得很空旷,少了一个人发出的声音,会尤其寂寥。

“Mk-1?”帕莱斯喊。

“我在这里。”Mk-1从沙发后面钻出来。

“早上你看见伊泽尔了吗?”

Mk-1摇摇头:“我才醒。”

“也不知道他的脸怎么样了。”帕莱斯说,虽然她有点生气伊泽尔半夜爬到她床上的行为,但Mk-1下手也太重了一点。

“下次别这样了,弄不好会死人的。”帕莱斯说。

她愣了愣,咀嚼起自己的话来,为什么她会如此笃定,Mk-1有轻易杀死一个人的力量呢?

就好像她以前这么做过似的。

“你过来。”她对Mk-1说。

Mk-1走过来,帕莱斯拿起她的手,看见指甲和指尖上还沾着伊泽尔的血。

“我帮你把指甲剪掉吧?”帕莱斯说。

Mk-1乖巧地点点头。

指甲的碎片一片片掉下来,帕莱斯说:“这样你就不会到处磨爪子了吧?”

她的床单上、衣柜上、写字台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上都布满了Mk-1的爪痕,帕莱斯无数次告诉她不能这么做,她听懂了,每次都会认真点头,但是帕莱斯时不时就会发现,又有新的爪痕出现了。

伊泽尔应该没有发现,昨晚房间里那么黑。

要是他知道新买的家具被Mk-1搞成了这个样子,说不定会把Mk-1赶出去,帕莱斯有些担忧。

帕莱斯仔细地给Mk-1打磨完每一个指甲,确保它们不会再伤害任何东西,才对Mk-1说:“回房间吧。”

继续让Mk-1待在外面,帕莱斯担心她还会再破坏点什么。

无事可做的一天又开始了,帕莱斯拿起昨天那本小说,接着章节继续一边给Mk-1读,一边教她认字。偶尔,帕莱斯也会想继续出去工作。可是她能做好吗?她没有信心。

“帕莱斯。”Mk-1轻轻喊她的名字。

“怎么了?”帕莱斯对上Mk-1的眼睛。

“你看上去好累,再睡一会儿吧?”Mk-1关切道。

“不睡了,晚上又会失眠。”帕莱斯说。

帕莱斯觉得自己活得就像一棵植物,总是待在一个地方,时而休眠,时而汲取营养,如果没有Mk-1陪在她身边,她一定已经活不下去了吧?

还好Mk-1回来了,帕莱斯才不觉得人生难熬。



13

帕莱斯无意间发现,沙发上出现了一道爪痕。

好在她刚给Mk-1剪完指甲不久,那道痕迹不算太深。

伊泽尔最近常常回家很晚,周末也开始扔下帕莱斯独自出门,他很久没有使用过那张沙发,因此也没能及时发现上面的伤痕。

“我不是说过不可以吗?”帕莱斯有些疲惫。

“对不起。”Mk-1垂着头,“我下次不会了。”

帕莱斯知道她只是这么说说,新的痕迹还是会不断增加,但帕莱斯不想对她太过严厉,她除此之外没有做错过任何事情。

“手。”帕莱斯说。

Mk-1乖乖把手递给帕莱斯,帕莱斯将她新长出来的指甲用锉刀打磨掉。

帕莱斯想起伊泽尔被抓伤那天,她本以为伊泽尔会生气,但他回来之后,只是看了一眼Mk-1修剪整齐的指甲,就没有再说责备的话,然后去厨房为她们做饭。帕莱斯因此产生了愧疚,或许伊泽尔根本没想对她做什么,他只是喝醉了,跑到她的房间来呼呼大睡而已,自己却害他花了小半个月来恢复脸上的抓伤。

“帕莱斯。”Mk-1垂着头说,“我想出门。”

帕莱斯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可以出门,我不是说过吗?”

“真的?”Mk-1欣喜道,“总是待在这个房间里,我觉得很闷,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才忍不住磨爪子。”

帕莱斯想了想:“要不,我们现在就出去走走吧?”

“现在吗?”Mk-1望向窗外,天已经黑透了,可伊泽尔还没有回来,最近伊泽尔常常回家很晚,冰箱里也从他亲手做的饭菜变成了一些速食。他们刚刚吃过晚餐——伊泽尔从超市买来的鸡肉三明治,因为冷冻过,必须加热之后才能吃,可加热之后中间的生菜又会软掉,口感实在不怎么好。

“天黑了,别人看不见你,就不用……”帕莱斯顿了顿,想起这里不是小镇,天黑之后到处都是路灯,“还是戴上帽子吧。”

Mk-1并不介意出一趟门需要戴上帽子和穿能把尾巴藏起来的宽松裤子,她很期待能和帕莱斯一起散步:“我们去哪儿?”

“一个很漂亮的广场。”帕莱斯说。

刚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伊泽尔开车经过了那个广场,广场上种着常青树,上面挂着五颜六色的彩灯,在夜晚异常美丽。帕莱斯想来这里很久了,但他们住的地方太远,一直没有机会。

帕莱斯带着Mk-1上了地铁,夜班地铁上空荡荡的,她和Mk-1坐在一起,两人小声地聊天,或许因为她们相貌相似,时不时有目光投过来。

地铁停在广场附近,帕莱斯有些忐忑,像是终于实现了自己的一个梦想。她一步步走进广场,置身于那些彩灯中央,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变得轻快。

与此同时,伊泽尔拿到了另一家医院副院长的联系方式,两人相谈甚欢,对方很欣赏伊泽尔的才学。伊泽尔没想到这种社交场合真的可以拓展自己的人脉,尽管他并没有兴趣和这些满口学术又喜欢沽名钓誉的人厮混在一起,但这是为了让他和帕莱斯能在城市生存必须要做的。

今晚伊泽尔喝得不多,聚会结束之后自己独自打车回家,车子载着他远远看见那幢墓碑一般的房子时,伊泽尔惊觉不对劲。这个时间还很早,通常帕莱斯的房间都亮着灯,但今天没有。

他冲进屋子,大喊帕莱斯的名字,无人回应。他跑上楼,推开帕莱斯的房间门,借着月光没有看见帕莱斯的身影,他打开灯,一个满目疮痍的房间出现在他眼前。

窗帘撕坏了,半挂在墙上,床单上到处都是撕扯的痕迹,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他的,但此刻他没有意识到,所有木质家具上都布满了像爪痕一样的东西,放在帕莱斯床头的药瓶已经空了,很久以前它们就都空了。

“帕莱斯……”伊泽尔觉得自己的血液凝固了,他手脚冰冷,拿出手机想要给帕莱斯打电话时手滑了一下,手机掉在地上,屏幕立刻碎裂出了蜘蛛网般的痕迹。他顾不得那么多,捡起手机,拨通帕莱斯的号码。

电话拨通了,却没人接。

“帕莱斯,你看,喷泉!”Mk-1指着广场中央的音乐喷泉,喷泉随着音乐节奏不断变幻着灯光和水柱的形状,帕莱斯握住Mk-1的手:“我们靠近一点去看。”

她没有发现自己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个不停,来电铃声也被音乐喷泉的声音覆盖了。

伊泽尔急切地敲打隔壁大门,住在那里的外地男人已经睡了,被敲门声吵醒,他趿拉着拖鞋出来开门,看清来人是伊泽尔之后,他满脸困惑:“发生什么事了?”

“你看到我妹妹了吗?”伊泽尔把手按在男人的肩膀上,过于用力惊得对方倒退了半步,又是这个问题,男人在心里觉得奇怪,那个他很少看见的女孩似乎很容易失踪。他试图安抚伊泽尔:“你冷静一点,她是成年人了,就算不在家,也很正常……”

“你看见她了吗?”伊泽尔提高音量重复他的问题。

“没……没有……”男人说。

“她没有回家?”伊泽尔吼道。

“我不知道……”男人的声音随之弱了下去,他没想到看上去还算好相处的新邻居会有这样的一面,他结结巴巴道:“那……那个,我家有监控……我帮你调出来?”

伊泽尔这才发现男人家门口装着一个摄像头,他稍微冷静了一点,但手指还是紧紧掐在对方的肩膀里:“麻烦你帮我调一下监控。”

伊泽尔在男人家的监控录像里看见,帕莱斯出门是在他回家的半小时之前,她独自一人经过街道,消失在监控范围的尽头。

“这么晚了,她去了哪儿……”伊泽尔喃喃道。

男人想说成年女性独自外出是很正常的事情,或许有约会,但看伊泽尔的样子,他什么都不敢说,总觉得伊泽尔下一秒就会把他按倒在地上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她到底去哪儿了……”伊泽尔用手捂住自己的脸,一阵急促地呼吸后,他在男人的惊恐的目光中走出了他的家门,然后冲进自己家的车库,他得立刻开车去找帕莱斯。

伊泽尔开着车,仔细辨认着路边经过的每一个人,放在扶手箱上的手机正在拨打帕莱斯的电话,每挂断一次,伊泽尔就重新拨打一次。

一首曲子结束,音乐喷泉今天最后的演出也结束了,Mk-1觉得有点惋惜,因为她们错过了表演的开头。

“还会继续表演吗?”Mk-1问。

帕莱斯摇摇头,她正在看音乐喷泉旁边的游客指南,原来这个广场算是城市里知名的旅游景点:“指南上说这个时间点是最后一次表演了,我们刚好赶上。”

“唉……可是我还想看。”Mk-1不舍离去。

“明天再来吧。”帕莱斯说,“弄明白了开始表演的时间,我们可以早点过来。”

这个时间广场上已经没什么人了,空荡荡的感觉让帕莱斯觉得很舒服,何况广场上的灯光还亮着,就好像为她一人而亮般绚烂动人。她呼吸着夜里凉凉的空气,正沉醉在迷人的夜色中时,听见自己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拿出手机一看,是伊泽尔打来的,手机上显示还有好几十个未接来电。

帕莱斯忙接起电话,听到伊泽尔急切的声音:“你在哪儿?”

“我……”帕莱斯被伊泽尔近乎怒吼的声音吓住了,“我在外面。”

“外面哪里?”伊泽尔质问,他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跟帕莱斯说话。

“Mk-1说想出去走走,我带她去城市广场了……”帕莱斯不知道伊泽尔为什么这么着急,她觉得伊泽尔最近变得太神经质了。

城市广场,伊泽尔知道这个地方,他们刚来这里时开车路过了那个地方。

“你等着,别乱走,我来找你。”伊泽尔说。

帕莱斯在电话里答应了,她在路边的长椅坐下,示意Mk-1坐在自己旁边,两人看着那些漂亮的彩灯,等伊泽尔的到来。

伊泽尔猛踩油门,他想,他错了,本以为只要帕莱斯活着,她的精神状态怎么样都好,现在看来,必须让她接受治疗了。

伊泽尔赶到城市广场时,帕莱斯正独自一人坐在一张椅子上,她身后有一棵常青树,树上挂满了彩灯,形状各异的彩灯交替闪烁着,灯光照在帕莱斯茫然无措的脸上。

“回去了。”伊泽尔抓住帕莱斯的手腕,他感觉到抗拒,帕莱斯皱着眉想挣脱他:“你干什么?”

伊泽尔没有理会她,拖着她径直往车子的方向而去。

“Mk-1!”帕莱斯喊。

伊泽尔的脚步顿住了。

今天因为Mk-1想出门,所以帕莱斯大半夜跑到这种地方,那么下一次要是Mk-1提出更过分的要求怎么办?

“我说。”伊泽尔咬了咬下唇,回过头,对上帕莱斯的眼睛:“你能不能清醒一点?你好好看看你身旁,那里什么都没有。”

“你在说什么呢!”帕莱斯甩开伊泽尔的手,Mk-1明明就站在她身旁,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你们在吵架吗?”Mk-1说。

“或许是吧。”帕莱斯说,她很久没有和伊泽尔爆发过冲突,已经快要忘记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了。

“他会伤害你吗?”Mk-1的眼神变得冰冷。

“我不知道。”帕莱斯说。

“真是够了,能不能不要再对着空气说话了。”伊泽尔受不了了,他再次抓住帕莱斯的手腕,决定先把她塞进车里带回家,然后强行让她服药。他不知道帕莱斯在这个状态下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他不想再应付一次警察的调查。

“放开我。”帕莱斯被抓痛了,伊泽尔从来没有这么粗鲁过。

或许因为酒精,或许因为压力,那副假面具短暂地从伊泽尔脸上掉落下来,他粗暴地把帕莱斯塞进汽车后座,正想关上门,忽然被帕莱斯抓住了,他一时重心不稳,跌倒在后座椅上,被帕莱斯按在了身下。

她力气真大,看来这阵子自己把她养得很好。这是浮现在伊泽尔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

下一瞬,他感觉肩头一阵刺痛,紧接着肩上的布料湿了,血腥味在车厢内部弥漫开来。

“别这样……别这样……”帕莱斯松口的间隙,伊泽尔听到她低声喃喃,这话应该不是对他说的,伊泽尔想。帕莱斯再一次咬住他之前,伊泽尔推开了她,他抽出自己的皮带,把帕莱斯的双手反绑在身后,帕莱斯一时之间无法从后座上起身,伊泽尔这才回到驾驶座上,他落下车门锁,向着回家的方向开去。



14

副作用较小的精神类药物在城市里卖得比小镇上更贵,伊泽尔已经觉得金斯伯格对药品的定价不太地道了,没想到城市里的药物更贵,简直可以算是暴利,就算他用内部价格购买,这笔多余的支出也让他的财务状况岌岌可危。

伊泽尔迫不及待想要升职,升职之后增长的薪水能抚平他的全部焦虑。

想着这个问题,伊泽尔彻夜难眠,闹钟响起之后,他掀开被子,转头对睡在自己身侧的帕莱斯道:“帕莱斯,你醒了吗?”

帕莱斯依然被双手反绑在身后,不过从皮带替换成了胶带,她就这么被拽进伊泽尔的房间,恼怒得想破口大骂的时候,伊泽尔把她按在床上。

他们也不是没有如此近距离接触过,但帕莱斯第一次感到对伊泽尔的恐惧,伊泽尔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从床头柜上取来他的药,然后掐住帕莱斯的两颊迫使她张开嘴。

苦涩的药物直达帕莱斯喉咙深处,伊泽尔又端起水杯给她喂水。帕莱斯被掐得很疼,她把头扭到一边拒绝喝水,又被伊泽尔重新把她的脑袋扳了回来,水灌进去,呛到了她,伊泽尔捂着她的嘴不让她把药吐出来,被她咳出来的水沾了他一手。事实上,呛到之前药已经咽下去了,伊泽尔抬起她的下颚时药片就落入了咽喉,她喉部的肌肉随即不受控地完成了吞咽。这一套喂药的动作是伊泽尔喂金斯伯格吃药时练出来的,没想到会有一天用在帕莱斯身上。

伊泽尔的眼神冷得可怕,帕莱斯觉得自己不是在被当成活生生的人在对待,伊泽尔看她就像在看一具尸体。

没错,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具亟待解剖的尸体。

伊泽尔确定帕莱斯不会把药吐出来,他才松开手,看见帕莱斯的脸颊被他掐出的红印。她惊恐地看着他,那视线令他想起自己曾经被迫解剖过的那些旅行者。

奇怪的是,伊泽尔的内心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帕莱斯的存在是必须的,为了避免她以任何形式离开自己,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帕莱斯的双眼渐渐失焦,因为药物镇定的作用,她很快睡了过去。伊泽尔这才到盥洗室里,处理自己肩上的伤口。

帕莱斯咬得可真深,咬下去时他觉得自己要被野兽撕碎了。

那时他并没有产生面对死亡应有的恐惧,他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没有这样的恐惧了,甚至有那么一会儿他想不如就这样让帕莱斯杀了自己,一切就可以结束了。但他也并没有那么想死。

如果死亡即将来临,他会心平气和地接受,但现在还没到那个时间。

伊泽尔给肩头的咬痕消了毒,撒上凝血药粉,看着帕莱斯的牙印,他突然笑了,心想留着这个痕迹好像也不错。

自己一定是疯了,伊泽尔想。

帕莱斯睁开眼睛,模模糊糊想起昨晚的事情,因为伊泽尔要强行把她拖进车子里,焦急的Mk-1袭击了伊泽尔,无论自己怎么喊着“别这样”,Mk-1也没有停下来,然后……

“你没事吧?”帕莱斯问,伊泽尔已经换好了去上班的衣服,看不出肩膀上有个不浅的伤口。

正想撑起身,帕莱斯却发现自己的手被反绑着。再仔细一想,睡在伊泽尔的房间也很奇怪。

“这是怎么回事?”帕莱斯问,她手腕扭动,但依然挣不开绕了好几圈的胶带。

“我帮你解开,你不要随便乱跑了,可以吗?”伊泽尔说。

“你的意思是……”帕莱斯在伊泽尔的眼睛里读到了某种疯狂。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不要出门,能做到吗?”伊泽尔问,他的声音很温柔,和昨天截然不同。

帕莱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真奇怪,她竟然不觉得伊泽尔会伤害自己。

“Mk-1也忍一忍,等我回来之后,给你们做好吃的。”见帕莱斯还算听话,伊泽尔露出笑容哄道,他有点后悔自己昨天太粗暴刺激了帕莱斯,大概压力太大,他最近总是冷静不下来吧。帕莱斯这个状态,他本应该请假,但现在是升职的关键时刻,今天预约了一台重要的手术,如果病人不同意临时推迟,医院很可能把他们安排给西奥多。

这可不行,伊泽尔从关系交好的医生那里——他在短时间内已经建立起了自己的情报网络——得知西奥多不擅长这种类型的手术,有过一次失败的经验之后西奥多一直没有克服自己的心理阴影,一遇到相同类型的病患就会退缩。医院一直在评估他们俩之间孰优孰劣,伊泽尔不能放过这个好机会。

伊泽尔靠近帕莱斯,帕莱斯像一只温顺的动物侧躺在床上,用稍微有些木讷的眼神看着伊泽尔,她还没睡醒。

伊泽尔缓缓把帕莱斯手腕上的胶带撕开,下面露出一圈血液不通的淤青和被胶带撕扯出的红痕,帕莱斯没有喊痛,她就这么愣愣地看着伊泽尔在她面前从瓶子里倒出几粒药,递给她。

“先把药吃了吧。”伊泽尔说,又端起旁边的水杯递给帕莱斯,帕莱斯听话地将药咽了下去。

“这是中午的药。”伊泽尔又倒出几粒,放在床头柜上的塑料盒里,“冰箱里有食物,你热一热就可以吃,今天我会早点回来。”伊泽尔说,见帕莱斯不回话,又问:“听明白了吗?”

明明手腕上的束缚已经被解开了,帕莱斯还是保持着被拘束的姿势,双手背在身后。

伊泽尔看了一眼时间,他该出门了。他没有直接开车,而是先走向隔壁邻居家,邻居正在打理他的花园,伊泽尔每天这个时间出门时都能看到他。

见伊泽尔走过来,对方先是一凛,然后露出勉为其难的笑容:“早上好。”

“早上好。”伊泽尔笑着说,“昨天吓到你了,真是不好意思,这是赔礼。”

伊泽尔递给对方一袋曲奇,这是昨晚帕莱斯睡过去之后,他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所做的东西。这么多年来,只有在厨房里时伊泽尔能够完全掌控一切,不知什么时候烹饪已经变成了一种解压方式。

这段时间忙着交际,伊泽尔给帕莱斯做饭的次数越来越少,是否正因为构成帕莱斯血肉的物质正逐渐被并非出自他手的速食替换掉,帕莱斯的行为才会越来越超出他的掌控呢?伊泽尔一边把肉块剁成细碎的沫,一边这么想。不知不觉,他把冰箱里所有的食材都用光了,大大小小的碟子装满了各种食物,覆盖上保鲜膜,又重新占满了那个大冰箱。

邻居低头看着透明塑料袋里精致的曲奇,闻到小麦与黄油的香味,对伊泽尔的印象又稍微改变了一点,他想,昨天伊泽尔一定是太着急了,人在着急的时候就容易乱了分寸,他自己也这样,这并不能说明他的邻居有问题。他笑着收下赔礼:“没关系,你也是关心你妹妹嘛,对了,她怎么样?”

“她很好。”伊泽尔说,“对了,还有事情要拜托你。如果看到我妹妹离开家,能不能帮忙拦住她,然后给我打个电话?”

邻居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这是拘禁吧?他不敢说出口。

“这是我的号码。”伊泽尔递给他一张医院统一印刷的名片,对方阅读完名片,表情变得更复杂了,无论在哪里,医生都是令人尊敬的职业,然而现在的伊泽尔就像一只漂亮的苹果上被他窥见了小小的虫眼,他不愿去想象这只苹果切开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伊泽尔用充满真诚的目光看着对方,他知道自己的要求是在强人所难,但以这个男人柔软的性子一定会答应他。在见到对方点头之后,伊泽尔终于放下心来:“太感谢你了,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千万不要客气。”

伊泽尔开着车,在脑海中计算之后需要购买的东西:全套监控设备、药、以防万一的拘束带,对了,还要换掉门锁,他得换一把帕莱斯从里面无法打开的门锁。

最糟糕的情况就是他得把帕莱斯锁在她的房间里,这幢如同墓碑一般的房子,除了父母的房间外又多出了一间需要上锁的房间。

帕莱斯在听到伊泽尔的汽车声远去之后,才缓缓从床上坐起来,旁边的Mk-1看着她,满脸沮丧:“你说,他生气了吗?”

“不知道,应该没有吧。”帕莱斯茫然道,在伊泽尔把她压在床上时,她真的以为自己会死,但伊泽尔只是强行给她喂了药,并没有继续对她发火。

床上还沾着伊泽尔的血,从他肩头浸出来的血流得到处都是。

伊泽尔到底在想什么呢,帕莱斯不知道,她从来都没有弄懂过伊泽尔。

帕莱斯精神恍惚地来到厨房,打开冰箱门,看见里面每一层都放着食物,她想起酒店的自助餐台,想起那时候自己以为离开了小镇生活就能变好。可现在看来,她的生活依然在下坠,她每天都靠伊泽尔提前放进冰箱的东西维持生命,住在伊泽尔的房子里,把伊泽尔弄得满身是血。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帕莱斯正看着满冰箱的食物不停流泪,然而没有人会安慰她,她身后的Mk-1不知何时消失了。

刚才吃下去的药正在起效。



15

帕莱斯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人正看着自己,她睁开眼睛,望向视线传来的方向,监控摄像头正好转动了一下。

房间里是什么时候多出来这个东西的?

她知道在那摄像头背后是伊泽尔正在看着自己,几天前她在家门口、客厅、厨房都发现了这东西,她没有问伊泽尔是怎么回事,自己大概也猜到了——伊泽尔怕她再次跑掉。

她不会跑的。

除了这里,她还能去哪里呢?她想象不出来自己一个人还能活下去。

关于让渡边界给伊泽尔这件事情,是在她漫长的人生里一点一点完成的,最初伊泽尔没有爬上属于她的钟塔时她放松了警惕,不知不觉伊泽尔已经抵达了离她如此之近的地方。

帕莱斯从床上爬起来,先端起水杯吃掉了伊泽尔给她放在床头柜上的药片,那是伊泽尔新给她配的药,比之前她自己使用的药物效果好了很多,她渐渐能分清哪些是虚幻,哪些是现实,也想起了被她忘记的某件重要的事情:

她的双手曾经沾染过鲜血。

再怎么想要忘记、扭曲那段记忆,清醒的时候它也会像是录像一般在大脑中播放,提醒她曾经犯下的罪行。这样的自己还能到哪里去呢?就算此时此刻她是正常的、冷静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做出连她自己都觉得恐怖的事情来,待在伊泽尔身边她反而会感到安心,伊泽尔知道该怎么制止她,不论是把她绑起来,还是强行给她喂药,她都接受。

摄像头又转动了一下,跟着帕莱斯来到门边,帕莱斯打开门,她的身影紧接着出现在下一个房间的镜头中,她注意到门锁也换过了,她的门可以从外面被锁上,但伊泽尔还一次也没有使用过这个功能。

我不会跑的。帕莱斯在心里说。

帕莱斯走进餐厅,餐桌上放着海鲜饭,隔夜的海鲜口感会变差,伊泽尔特地起了个大早来做饭,因为昨晚帕莱斯说有点怀念这种时常能在幸福小镇吃到的食物。小镇的特产就是海鲜,甚至可以不用花钱,退潮的时候提着桶子去赶海,就能捡到各种各样的海货。离开之后帕莱斯才发现小镇值得思念的地方有那么多,虽然她一点也不想再回到那种地方。

和伊泽尔说起这个话题时两人正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帕莱斯主动挑起的话题,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漫无目的的闲聊了,伊泽尔从食物里抬起头,意识到帕莱斯的确是在跟他聊天时,有点意外,他看着帕莱斯的眼睛,从她的瞳孔中窥探到了难以置信的理性,帕莱斯仿佛回到了从前,回到了还未被金斯伯格收养的时候,她就是这么看着伊泽尔,眼里带着怒火,质问他为什么要在学校里造谣。

伊泽尔依然不知道这是变好还是变坏的预兆,他试探着提议饭后两人一起去逛逛附近的超市,晚上可以买到打折的海鲜,帕莱斯同意了,他们在太阳西沉的蓝调时刻并肩出现在外面的街道上,隔壁邻居正好在花园里浇花,看见他们相安无事地走在一起,好一会儿没能移开视线。

他们并不亲密,没有挽着对方或牵着手,但也不疏离,两人的中间没有半点空隙,是完全允许了对方侵入自己私人空间的距离。

伊泽尔微笑着和邻居打招呼,后者这才慌慌张张感谢那天的饼干。

帕莱斯猜,或许就是在自己吃了药睡着之后,伊泽尔打开卧室门装上的那个摄像头吧,她已经不在乎伊泽尔随时都会进入她的房间、爬上她的床,那个摄像头就变得更加无关痛痒了。

不过,她还是会去伊泽尔没有装摄像头的盥洗室换衣服,她可没有被偷窥的兴趣。

除了盥洗室之外,还有一个房间没有装摄像头,但他们谁都不会到那里去,房间的门钥匙被伊泽尔收了起来,死老鼠事件之后帕莱斯就再也没有进去过。

两人一起在超市的水产区挑了帕莱斯想吃的海鲜,提着购物袋慢悠悠地原路返回。帕莱斯突然觉得很幸福,她没有学习过什么才是正确的幸福,但这一刻,她认为自己是幸福的,幸福到什么都无所谓了。

帕莱斯吃着还热乎乎的海鲜饭,她看到餐厅的摄像头动了一下,从她起床开始,伊泽尔就在看她。

她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伊泽尔相信她现在没有任何不好的感觉,既不想逃走,也不想自杀,她只想把眼前的海鲜饭吃完,然后抱着零食去沙发上看电视,不过既然伊泽尔不放心,就随他看吧。

这时,帕莱斯听到门铃声。

她站起身,去开门。

西奥多盯着门上的摄像头,有点不舒服,虽然现在在门上装摄像头是很常见的事情,但西奥多来者不善,有种当场被伊泽尔揭穿了的感觉。

他知道,这只是错觉,伊泽尔正在医院里,像往常一样工作。

伊泽尔的升职已经是内定的事情了,医院里的所有人都这么认为,除了西奥多。

早上,西奥多看见正从停车场方向走来的伊泽尔,路上遇到的每一个医护都在跟他打招呼,甚至有的人提前恭喜他升职——他们在聚会上从上级口中套出了这次的晋升花落谁家,毫无疑问就是伊泽尔。伊泽尔回以他们笑容,那笑容在西奥多眼中是如此刺眼。他在伊泽尔注意到自己之前退到了拐角后面,向住院部走去,尽管还没到查房的时间,但他想尽可能避开伊泽尔。

西奥多无法心平气和地和伊泽尔相处,待在同一间办公室里,就算伊泽尔不说话,他也觉得他在嘲讽自己。

所以,查完房之后他没有回办公室,而是去给自己请了病假。

他知道伊泽尔住在哪里,那个当警察的亲戚告诉他,伊泽尔从幸福小镇搬回来之后,住进了他父母留下的房子。

“留下?”那时西奥多有点在意亲戚的措辞,多问了一句,于是,他听到了更有趣的事情。

伊泽尔是孤儿,他的父亲在杀死了母亲之后畏罪自杀。

也许他还有机会,西奥多想。

诚然伊泽尔医术精湛,但他身上有太多值得挖掘的污点,只要有一个戳到他的痛处,他在医院里的声誉就会受到影响。过去的事情太扑朔迷离,只有现在的丑闻才能彻底推倒伊泽尔积累的人缘,比如他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也不知道那个妹妹在不在家,西奥多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到了这里。

要是家里没人,又被伊泽尔从监控录像看到他来过,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西奥多退缩了,他正在考虑要不要离开,门突然开了,一个女孩从门缝里看他。

糟了,她在。

该说些什么来着?

对,假装聊天,向她套话,只要能套出伊泽尔的一个半个污点,比如他们在一起是他强迫她的,那么这件事就足够把伊泽尔从医院赶走。

“你是帕莱斯吧?”西奥多露出笑容,“我是你哥哥的同事,有事找他。”

“他今天值班。”帕莱斯对对方显而易见的谎言感到疑惑,既然是同事,应该很清楚伊泽尔的排班才对。

西奥多从帕莱斯的话语里嗅到了拒绝的味道,他心想都做到这一步了,不套出点什么来实在不甘心,在帕莱斯关门之前,他强行把身体挤进了门缝,笑道:“是吗?那我在客厅里等他回来好了,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他说。”

西奥多用力推门,抓着门把的帕莱斯手腕扭了一下,疼痛让她大脑空白了一瞬。

这个男人……要在家里待一天吗?

她开始手脚发麻。

西奥多没有注意到帕莱斯的异样,他在屋子里东张西望——明明是新装修过的房子,家具看上去也很新,上面却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伤痕,伊泽尔该不会还对她施暴吧?

西奥多回头看向帕莱斯,眼前一亮,他发现她手腕上有着一圈淡淡的痕迹,医者一看就知道,那是被捆绑过留下的,并且正处于淤血被身体重新吸收的阶段。几天之前,这个痕迹肯定要严重得多。

普通的捆绑不会留下这么深的痕迹,除非那时帕莱斯正在挣扎,必须把她绑得很紧才能制止她的反抗。

西奥多抓住帕莱斯的手,佯装关切:“你怎么了?”

帕莱斯被吓到了,她用力甩开他的手:“别碰我!”

有戏,这是典型受过创伤的应激反应。西奥多压抑住内心的狂喜,柔声道:“抱歉,我没想过要伤害你,只是有点在意,你的手腕怎么了?”

帕莱斯把手缩进袖管里:“没怎么……我帮你给伊泽尔打个电话吧,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在电话里跟他说。”

一定是被伊泽尔威胁过,西奥多想,伊泽尔看上去就像是那种人。

他无视了帕莱斯的逐客令,继续自己的步调:“帕莱斯,我听说你和伊泽尔没有血缘关系,既然养父不在了,为什么你还要跟他生活在一起呢?”

帕莱斯找自己的手机,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好几天没有看见那东西了,和它一起消失不见的还有帕莱斯的银行卡和身份证,藏起这些东西是为了让她无法支付任何交通工具,就算她离开了这个家,伊泽尔也能很快在附近找到她。

帕莱斯回过头,看向西奥多,眼睛里噙着泪:“你给伊泽尔打电话吧,拜托……”

她迫切想要这个男人立刻离开这个家,但对方却并不听她说话,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而这时伊泽尔又不在身边。

对了,伊泽尔。

帕莱斯向着这个房间的摄像头看去,她知道伊泽尔一定在看着自己。西奥多不知道帕莱斯在看什么,他的视线也好奇地跟了过去,然后,他看见了一个摄像头。

怎么这个房间也有摄像头?

好吧,虽然少见,但西奥多也听说过请来的保姆会偷东西,所以不少家庭会在各个房间都装上摄像头。

“帕莱斯,你家有保姆吗?”西奥多问道。

帕莱斯没有回答,她双手抖得厉害,她再次看向摄像头,这时,她看到摄像头转了一下。

伊泽尔看到他们了。

见帕莱斯不回话,西奥多决定自己探索:“你不介意我参观一下你家吧?”

反正,她也拦不住他。

“别这样,请你离开,否则我……”帕莱斯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报警”这个词无法从她口中吐出,她才是那个最不想见到警察的人。

警察还在调查金斯伯格的死,虽然已经不再调查她,但她再度暴露在警方的视野中,很难说不会再次引起他们的怀疑。

而且,帕莱斯也没有可以用来报警的工具。



16

帕莱斯的脑子逐渐开始乱了起来,吃海鲜饭时那种头脑明晰的感觉在逐渐离她远去,她抓住西奥多的衣袖,再次恳求道:“拜托你离开,好吗?”

西奥多推开她:“我知道伊泽尔在虐待你,他是不是还强迫你和他发生关系了?这就是他口中的约会是吧。没关系,你可以告诉我,我会帮助你的。”

西奥多说着,推开一扇门,忍不住发出诧异的声音,他看见这个房间挂着的窗帘几乎要掉下来,曾有人非常暴力地撕扯过它,使得它变成了一块破布。

房间里的其他家具也惨不忍睹,随处可见划痕,这里简直就像是爆发过一场大战。

西奥多拿出手机,给这个房间拍了一张照片。身后的帕莱斯还拽着他的衣服,请求他离开,他叹了口气,他握住帕莱斯的手腕,柔声道:“你没有必要这么庇护他,或许你们小镇上的法律不完善,但是在这里,如果他对你犯下罪行,是会进监狱的,你难道不想离开他……▆▆!他还在这种地方装摄像头?”

西奥多抬头看见了卧室天花板上的摄像头,他可从没听说过有谁会在自家卧室里装这种东西,所以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这变态。”西奥多冷笑了一声,问帕莱斯:“他肯定打过你吧?身上有留下伤痕吗?”

帕莱斯摇头,她快要不明白西奥多在说什么了。

西奥多一手继续握着帕莱斯的手腕,一手去掀她的衣袖,既然这女孩无论如何都不肯配合,他也只好粗暴一点了,为了得到伊泽尔在虐待她的证据,做得过分一点也无妨,就算被起诉,也可以解释成因为迫切想要救助她而忽略了她的感受,相信法官在看到她的遭遇之后,会理解自己。

帕莱斯尖叫着挣扎,衣袖还是被掀了起来,她的手臂很干净,什么都没有,西奥多啧了一声,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撕扯帕莱斯的外套,他没有注意到摄像头动了。

西奥多拉扯,帕莱斯抵抗,后者看上去并不强壮,但其实力气不小,西奥多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的衣服拽下来,他只能放弃绅士风度,一下子将她按在了地板上。

砰的一声,帕莱斯的后脑勺磕在地板上,她不动了,西奥多的动作也停下来,以为她被自己弄晕了过去,他吓坏了,正准备急救,却发现她睁着眼睛,那双眼睛还直勾勾地看着他,只是刚才肌肉紧绷的身体现在突然松弛下来,如同布偶一般躺在地上任由他摆布,所以他产生了她失去意识的错觉。

“我……只是想检查一下你身上有没有伤口,你别这样,搞得我好像在犯罪似的。”西奥多皱着眉说,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本来就接近于犯罪,只不过打着正义的旗号罢了。所以,他必须找到伊泽尔在伤害帕莱斯的证据,否则被起诉的人就是他。

帕莱斯没有说话,顺从地让西奥多脱下了外套,看到了更多皮肤。

还是没有伤痕。

再脱下去性犯罪者就是自己了,西奥多有些烦躁,并且,也有点害怕帕莱斯的眼神,他移开视线,思忖着自己要怎么说服帕莱斯,他相信帕莱斯身上还有别的伤痕,只要去医院检查,一切就能明了。

移开视线的那一瞬,西奥多感觉到帕莱斯的气息近在咫尺,下一瞬,他猝不及防地被撂倒在地,帕莱斯坐在他身上,他想把她推开,这时候,在他眼里她还只是个羸弱的女孩,就算趁他不注意偷袭把他撂倒,也不会造成太大的伤害,但帕莱斯没有回话,下一秒,她咬住了他伸出来想推开他的手。

西奥多惨叫了一声,他的手掌被狠狠撕扯开一个口子,顿时鲜血顺着手臂流下了下来。这是他拿手术刀的手,一旦伤到神经和肌腱,他的职业生涯就完蛋了。

西奥多持续不断地发出叫声,惊慌失措地用另一只手试图给自己止血,帕莱斯的牙齿又落在了其他地方。

西奥多顾不得其他,他只能跟帕莱斯扭打在一起,他用力把帕莱斯从身上掀下去,对方咬紧的牙关从他身上撕下了一块肉,他感受到自出生以来前所未有的剧痛。

帕莱斯撞到床腿上,发出一声呻吟,她又扑了上来,西奥多一拳打在她脸上,将她击倒在地,他以为这样一来她就爬不起来了,没想到不到十秒钟,嘴角淌血的帕莱斯又向他扑了过来。

两人扭打在一起,和刚才不同的是,这次是帕莱斯在袭击,而他在防守,作为一个人类男性,他不应该打不过一个看似羸弱的年轻女孩才对,可她的进攻方式完全不像人类,更像是敏捷又凶狠的小型肉食动物。

西奥多正不知所措时,房门突然开了,他仰头,看见伊泽尔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伊泽尔,你来得正好,你妹妹做了这种事情,要是我的职业生涯受到影响,我跟你没完……”

西奥多的声音小了下去,他看见伊泽尔手中拿着一把铁锤。

原来并不是离开了小镇,自己就可以变成正常人,伊泽尔想。帕莱斯也是如此,他们永远都只能活在小镇的阴霾之中,直到死亡来临。

但现在要死的不是他,也不是她。

一件衣服落在西奥多头上,视线被剥夺的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头骨碎裂了,紧接着,意识落入黑暗中。

伊泽尔掀开衣服,很满意血没有溅到外面,一会儿他只需要打扫被帕莱斯弄出来的那些。

“你没事吧?”伊泽尔问帕莱斯。

帕莱斯满嘴是血,分不清哪些是她的,哪些是西奥多的,她只穿着一件打底衫,前襟也被血濡湿了。

她眼神木讷地看着伊泽尔。

“要咬我吗?”伊泽尔伸出手。

帕莱斯没有反应。

那只手渐渐向前,然后落在帕莱斯的脸颊上。帕莱斯的体温很高,伊泽尔也是,他们像两团地狱里的业火,彼此交融在一起。

然后,帕莱斯靠在伊泽尔手上,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帕莱斯?”伊泽尔拍打帕莱斯的脸颊,没有反应。又试探她的鼻息,很平稳,她只是太累了。

伊泽尔把她放在床上,心想自己应该从哪一件事情开始处理。他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窗外,果然,他的邻居又在侍弄花草。

“打扰一下。”伊泽尔带着笑容走过去。

男人抬起头,看见是他,勉为其难地打招呼:“是你呀,今天没有去上班?”

“今天有点事。”伊泽尔说,“对了,请问……你看到我妹妹了吗?”

又是这个问题,男人都猜到了。

他搞不懂伊泽尔为什么会对自己成年的妹妹有这么强烈的控制欲,但作为外人,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摇摇头:“没有,我早上出门了。”

太好了,那应该没有看到西奥多来自己家吧,伊泽尔想。

“我妹妹不见了,我能看看你家的监控吗?”伊泽尔问。

邻居叹了口气:“你自己进去看吧。”

邻居在心里抱怨:这种事还要发生多少次?租到这里的房子真倒霉。

伊泽尔轻车熟路来到邻居的电脑前,找出西奥多来到这里的那段录像并且删除。

“谢谢。”伊泽尔说。

他很笃定,这样一来,就没人知道西奥多来过自己家了。

警察直到第二周才找到伊泽尔,那时伊泽尔正在休假,他已经成功晋升,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和帕莱斯的生活了。

伊泽尔听到门铃声,从监控里看见两个穿着警服的男人,然后走过去给他们开门。

“两位找我是有什么事吗?”伊泽尔问。

“想和你谈谈西奥多的事情。”一个警察开口道。

“还没有找到西奥多?”

“没有,他从上周三突然离开岗位,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进来吧。”伊泽尔说,“想喝点什么?”

“不用了。”两名警察异口同声,看来他们受过训练,有不成文的规定,不像小镇的警察每次来诊所都要喝金斯伯格最贵的咖啡。

“那就坐下说吧。”伊泽尔说。

“长话短说,我们只是想来问问你周三去了哪里,根据你的同事们说,那天你也早退了。”一名警察开口道,之所以这么晚才调查到伊泽尔,是因为医院里有人多嘴说漏了伊泽尔和西奥多正在竞争一个职位的事情。

不过西奥多失踪时,那个名额已经被确定是给伊泽尔的了,大家都知道,伊泽尔并没有作案动机。

“是我妹妹出了点事情。”伊泽尔露出为难的表情,然后如同下定决心一般,“请稍等。”

他从房间里拿出一份诊断书,和当年应付警察的方式如出一辙。

“我妹妹有点精神问题,那天我打不通她的电话,有点着急,就早退了。”

没等警察问出“有谁可以作证吗”,伊泽尔就开口道,“隔壁邻居可以作证,我妹妹经常突然从家里跑出去。”

两名警察对视了一眼,道:“我们会去拜访这位邻居的。”

伊泽尔往窗外看了一眼:“看,他就在那里,我去把他叫过来吧。”

“也好。”一名警察说,他本就没有怀疑伊泽尔,来这里只是走程序。

伊泽尔走到邻居家门前,对方脱口道:“你妹妹又不见了?”

伊泽尔笑了。

邻居这才发现伊泽尔身后还跟着两名警察。

伊泽尔回头对警察笑道:“看吧。”

邻居一头雾水,伊泽尔开口道:“是这样的,你还记得上周三帕莱斯不见了吗?”

他故意没有提监控的事。

邻居点点头:“是有这回事。”

“这两位警察先生想知道我无故旷工是为了什么。”伊泽尔解释道,他又回头对警察说,“她的精神问题导致她常常幻想有人在叫她出门,所以我不得不一遍一遍把她找回来。”

邻居愣住了,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帕莱斯有精神问题。

他本来很困扰和伊泽尔这样的人成为邻居,但这一刻,他为自己厌烦过伊泽尔而羞愧。

“是这样的,警察先生,那个姑娘经常自己跑出门,伊泽尔照顾她也不容易。”邻居忍不住用帮腔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原来是这样,我们知道了。”一名警察做下笔录,“伊泽尔先生,我们能看看你妹妹吗?”

“当然可以,她在楼上。”伊泽尔说,“不过,别太刺激到她。”

两名警察点点头。





帕莱斯坐在床边,听到伊泽尔的敲门声。

“帕莱斯,我能进来吗?”

帕莱斯很熟悉那种伊泽尔专门用来表演的腔调,她打开门,看见伊泽尔正笑着看向她,而他身后跟着两名警察。

帕莱斯瑟缩了一下,伊泽尔忙回头:“已经可以了吧?”

“可以了。”一名警察说,他已经看见了乱糟糟的房间,没有正常人的房间会被破坏成这个样子。伊泽尔关上房间门,他们往外走去。

“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没有的话,我要给妹妹做饭了。”伊泽尔说。

“没有了。”另一名警察说着,视线落到了敞开大门的厨房上,他一眼就看到了厨房里那个巨大的冰箱。

“好大的冰箱啊。”他说,“一般只有餐馆才会用这么大的冰箱吧?”

“我工作太忙,不是每天都能抽出时间给妹妹做饭,所以特地买了这样的冰箱,可以多储备一些食物。”伊泽尔笑着说。

这个大小,完全可以塞进一个人了,那名警察想,他开口道:“我能看看冰箱吗?”

伊泽尔露出为难的表情:“可以是可以,不过……”

“怎么了?”警察问。

“有点乱,最近没什么收拾过。”伊泽尔说。

“没关系。”警察说,“我也想买一个这样的大冰箱,我家里人多,食物总是很快就吃完了。”

说着,他径直走上前,打开冰箱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表皮稍微发霉的桃子,伊泽尔皱起眉,把桃子拿出来,扔进垃圾桶。摆在桃子旁边的是葡萄和蜜瓜,后面是各种口味的饮料,下一层则是整齐摆放但都有些干瘪的蔬菜,再下一层是剩菜,看得出来它们刚出锅时一定很美味。

“真的,除了饮料几乎没有加工食品呢。”另一名警察上前道,“我妈妈就很喜欢买超市的加工食品给我吃,真羡慕你们家。”

“这边是什么?”提出要开冰箱的那名警察指着下面那扇门问。

“冷冻层,里面是各种肉,我喜欢在超市打折时多买一些。”伊泽尔主动打开门,冷气扑面而来,里面装着各种被冻住的肉类。

那名警察笑了:“挺不错的,我会考虑考虑买这个型号。你做饭吧,我们先走了。”

伊泽尔把他们送出门,从监控里注视着他们的车子开走,才回到冰箱前,打开冷冻层,拿出一块牛肉,放进水里解冻。

然后,他拿出钥匙,走到那个被锁住的房间前,打开门。

空旷的房间里多了一台冰箱。

和厨房里一模一样的冰箱,但是要稍微旧一点,毕竟使用过一段时间了。

伊泽尔打开冰箱冷冻层,看了一眼里面被冻住的东西,然后回过头,望向站在门口的帕莱斯。

“得找个时间把他处理了。”伊泽尔说,“你能帮忙吗?”

他觉得自己问出这个问题像是在试探什么,过去对于这种事情,帕莱斯从来都是抗拒的。

帕莱斯在门边站了一会儿,点点头,尽管此刻的她不太明白帮忙意味着自己需要做什么。

从那一天之后,她又不太清醒了,唯独只知道一件事:

待在伊泽尔身边就没问题。

一切都会没问题。

看见帕莱斯点头,伊泽尔笑了:“那我找个时间准备准备。”

说着,他关上门,再度把这个房间上了锁。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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