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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小镇杀人事件
 

作者:箱

字数:46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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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每到周末,海滩边都会聚集着从城市驱车一小时来到这里的游客,他们在沙滩上露营、野炊、遥望碧蓝的海岸线,欣赏日出日落,和朋友们弹着吉他大声唱歌,再一头扎进海水里。最后,他们无可避免地留下一地垃圾,毫无愧意地驱车离去,反正下一次再来这里时,海滩又会焕然一新,仿佛大自然天然拥有清洁人造垃圾的能力。

 

帕莱斯所在的孤儿院每到周日傍晚就会来这里做义工,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小镇海岸线上落日的余晖曾经是她最熟悉的景色,带领着队伍的老师教导他们所谓的爱就是这种为他人无偿服务的行为。而很多年后帕莱斯才知道,孤儿院的所有孩子是被小镇政府用极其低廉的价格雇佣去海滩打扫卫生的环卫工,只是为数不多的报酬全都进了院长和带队老师的口袋。

 

时隔数年,她久违地再次来到海滩,这里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放上了一块从山上凿下来的巨石,打磨光滑的巨石表面上刻着“幸福小镇”。这里俨然变成了乌托邦,不过并不属于小镇镇民,而是属于隔壁那个已经跻身全国GDP前十的大城市,飞速运转得仿佛时间都比其他地方流动更快的大城市制造出了一批对城市生活感到疲惫的人,对金钱的渴望又使他们无法逃离这种疲惫,只能在相邻一小时车程的小镇上重新找回生活的意义。

 

久而久之,这里被外乡人用“幸福”命名。

 

小镇旅游局索性用这个亲切的绰号代替了原本的镇名,把它镌刻在最具有代表性的海滩上。

 

帕莱斯向着那块石头走过去,看见上面的“幸福”被游客抚摸得格外光滑,连她都能感受到来这里的人期盼着什么。不过,她只觉得有点可笑,因为海滩背后的山崖上,同时也是自杀事件发生最多的地方。

 

人们迷恋这片海,就连死都想葬身于大海深处,许多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想找个僻静之处离开人世的人也把这个小镇当成了实现愿望的地方,当然,他们得挑工作日来,否则登山的时候很容易被人目击。

 

帕莱斯来到海滩尽头,踏上上山的栈道,原本这里也被小镇旅游局打造成了一处景点,后来从悬崖跳海的人太多,这里就被封锁了。上山的入口处被一块木门板堵了起来,上面还用喷漆写着“禁止翻越”。

 

帕莱斯有这扇木门的钥匙,她用钥匙打开生锈的锁——事实上就算没有钥匙她也能从这扇矮木门上翻过去,但她今天穿了一套喜欢的衣服,这么做会让衣服上沾到木门上的苔藓和灰尘。

 

她推开门,拾阶而上,脚踩在缺乏维护而腐朽的木质楼梯上时,她隐约听到了伊泽尔的声音。不过,她没有回头,一路向着那片悬崖走去。

 

就在一周前,她实习的诊所接诊了一个跳崖的幸存者,从这个高度跳下去并不会像想象中那么美好地沉入水中,回归于人类诞生的蔚蓝,而是首先撞击在充满张力的海水表面摔断脊椎和四肢,运气好或许会晕厥过去,淹死时痛苦没有那么强烈,但更多人只是清醒地感受着肝肠寸断的疼痛,然后一点点沉入海中。那名幸存者同样摔断了脊椎,在第一时间失去意识,并且好运地保持着面部浮出水面的姿势被冲到了海滩上。返航的渔民发现他时,他还有呼吸。

 

帕莱斯终于来到事发地点,那里立着一块写有“禁止跳崖,违者罚款”的滑稽木牌,仿佛为寻求解脱的人们锚定好一个踏入天堂的最佳位置。

 

她走到悬崖边,俯瞰下面汹涌的浪潮,却发现海浪如同巨兽的口舌,正在吞吐什么。她趴在地上,仔细看,见海浪中漂荡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她没有失去行动能力,也没有晕厥,而是努力在海浪里摆动四肢,想要接近崖壁抓住上面生长出来的树枝,以免自己再次被浪潮卷入深水区。帕莱斯回过头,正好看见气喘吁吁跟过来的伊泽尔。

 

“有个女孩落水了。”帕莱斯平静地说。

 

 

 

01

 

帕莱斯的人生是从名为“圣索菲亚孤儿院”的地方开始的。她并不一开始就是孤儿,而是一位女老师的女儿。二十多年前,那名女老师因为受不了城市压抑的生活,带着襁褓中的婴儿来到幸福小镇,那婴儿就是帕莱斯,她被放进了一间三个婴儿共享的育婴房里,由她的母亲一起照顾。

 

事实上,帕莱斯并不理解孤儿和普通人家的小孩有什么区别,在她看来,他们吃穿用度都是孤儿院统一提供的,连母亲也共享同一位。为了表现出自己对孤儿们的尽职尽责,母亲绝对不会在任何时候特殊对待帕莱斯,就算有人和帕莱斯起了争执,她也要用偏心另一方的方式证明自己没有偏心帕莱斯。

 

母亲很珍惜这份让她脱离城市生活的工作,虽然直到她病死,帕莱斯也不知道她当初在城市里是做什么的,自己的父亲又是谁,记忆里关于母亲的画面,全都是她板着脸的模样。

 

这是孤儿院的教养方式,院长不希望这些孩子在被溺爱的环境里长大,他认为他们先天条件不足,就应该比普通人家的孩子更加坚强。所以,每一位老师都禁止和颜悦色地跟孩子们说话,以免他们产生想要撒娇的念头。

 

帕莱斯和母亲都住在孤儿院里,自然也要遵守这一套规矩,因为母亲没有教育资格证,只能做照顾孩子们生活的老师,薪水也少得可怜,所以她连一间可以和帕莱斯单独相处的单身宿舍都没有,必须和清洁工人、厨师住集体宿舍。日常生活中她们母女之间总是被外人隔绝,帕莱斯一次都没有感受过拥有母亲是一件与众不同的事情。

 

后来母亲倒是考了教育资格证,但那时帕莱斯的年龄也大了,对于在母亲怀里撒娇这件事既不感兴趣又觉得难为情。而且,她很在意孤儿院里其他同伴对她的看法,在意识到自己似乎比他们更优越的时候,她被庞大的羞耻感所笼罩了,就好像所有人都衣不蔽体,站在中间的她却穿着一身新衣。为了消除这种羞耻感,她故意和母亲拉开距离,像其他人那样称呼她为“X小姐”。

 

尽管如此,知晓帕莱斯身世的人还是会对她有偏见,其中就包括伊泽尔。

 

伊泽尔比帕莱斯年长,他清楚记得X小姐抱着帕莱斯来到孤儿院的那一天,一个有母亲的孩子加入了他们的生活,这让所有人都觉得怪异。

 

小镇有一个通往外界的火车站,每年都会有很多外乡人乘着火车来到这里,把他们不想要的孩子抛弃在铁轨旁边。火车站的工作人员捡到孩子之后,就会送到圣索菲亚,院长为此感到头疼,因为孤儿院从政府领到的津贴并不多。

 

所以,在帕莱斯四岁那年,孤儿院院长开展了给海滩打扫卫生的新业务。主要的劳动者就是孤儿院里所有年满四岁的小孩,大孩子可以做一些更复杂的工作,比如跳进海水里把像水母一样漂浮的塑料袋捞起来,或者把折断之后留在沙滩上的帐篷支架从地里拔出来,而小一些的孩子只需要把他们拿得起来的垃圾收集到带队老师的口袋里。

 

这项业务为海滩吸引来了更多的游客,小镇的旅游产业也因此有了里程碑式的进步。谁不喜欢这片无论怎么被作践,总能恢复最初美貌的海滩呢?在这里,人们可以尽情享乐,而不用负责任。

 

伊泽尔就是负责去海里捡垃圾的那个,他水性很好,即使被离岸流冲走也能保持冷静潜入水中逃离危险区,院长也最放心由他下海。这份工作在夏天还可以当作游戏,但到了冬天就不轻松了,海水寒冷刺骨,就算穿着潜水服,伊泽尔也会被冻得牙齿咯咯作响。

 

母亲让帕莱斯在岸边拿着浴巾,等伊泽尔一上岸就递给他,于是,年幼的帕莱斯就这么独自站在海滩上,低头看不断上涨又退去的海水舔舐自己的鞋子,她往后退了几步,避开冰冷的海潮,伊泽尔在这个时候从远处游过来,把最后一个塑料瓶扔进垃圾袋。

 

“小不点。”他说,“过来。”

 

帕莱斯不想过去,她的鞋子不防水,刚才她就感觉脚尖湿了。她继续拿着浴巾站在原地,伊泽尔抱着胳膊嘴唇乌青地走过来:“你听不懂我说话吗?”

 

不知为何,帕莱斯觉得有些害怕。四岁之前她都和其他两个同龄的孤儿住在育婴房里,不和其他孩子一起参加课程。海边拾垃圾就是她人生的第一堂课,她在这里才有机会和其他孩子待在一起。不过,年纪大的孩子普遍对小孩没什么兴趣,除非是老师要求他们照顾更小的孩子,这种情况并不是不存在,但绝不会在帕莱斯身上发生,因为她身为老师的母亲有着某种微妙的自尊心,她绝不允许被自己照顾的孩子来照顾自己的女儿。

 

或许也关乎不得不从这里离开的恐惧感,在帕莱斯的回忆里,母亲为了留在孤儿院,愿意做任何事情。她很害怕这里没有她的容身之所后,被迫回到城市。帕莱斯不知道城市里有什么让母亲恐惧的东西,到现在,母亲病逝快十年了,她也无从问询。

 

总之,那是她记事起第一次和伊泽尔打交道。伊泽尔则不这么认为,他关注帕莱斯很长时间了,从她还在X小姐的怀中,只会咬着奶嘴流口水开始。

 

事实上,伊泽尔抱过帕莱斯,不是出于X小姐的要求,只是他看着躺在婴儿床上的帕莱斯,源于某种好奇心,也带着玩闹的意味,他走过去把小小的帕莱斯抱了起来,然后皱起眉——婴儿比想象中要重很多,此前他抱过差不多的东西是女生们共享的洋娃娃,那个空心洋娃娃和帕莱斯差不多大小,却轻得像空气一样。伊泽尔抱着帕莱斯的身体有些摇晃,他看见一双惊恐的眼睛,紧接着他听到了X小姐的脚步声,急忙把帕莱斯放回婴儿床上。

 

跑出育婴房大门的刹那,伊泽尔听到啼哭声。

 

这小孩不喜欢他,当时伊泽尔就这么想,当他要求拿着浴巾的帕莱斯靠近,后者却沉默并且一动不动时,这种想法加深了。他走过去,恶作剧地把自己浸泡在海水中变得冰凉的手放在帕莱斯脸上,笑道:“你知道海里有多冷吗?”

 

X小姐听到帕莱斯的哭声时,她正跟在那两个和帕莱斯同龄的孩子身后,毕竟他们年纪太小,不能放任自由行动,以免一不小心就被海浪卷走。X小姐回过头,看见帕莱斯独自站在海边,身边没有任何人,也不像是摔倒了,于是,她没有理会这在她看来无缘无故的哭泣。

 

帕莱斯哭了一会儿,就不再声嘶力竭地嚎啕,而是无助地用目光搜寻母亲的方向,当看见母亲正在帮另外两个同龄的孩子擦手时,她的心变得酸楚。这种感觉在记事之后就时常出现,时间久了,也就变得麻木,帕莱斯知道自己不会被特别对待,就算她不是孤儿。于是,她渐渐不再大声哭泣,伤心时也只会默默流泪。再后来,泪也很少流了。

 

伊泽尔从这天开始一逮到机会就会逗弄帕莱斯,他知道X小姐不怎么疼爱帕莱斯,并且敏锐地察觉到了X小姐为了这份工作宁愿牺牲女儿的感受,就算他再过分一点,X小姐的天平也不会向帕莱斯倾斜,于是,欺负帕莱斯就变成了一种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的乐趣,就像在海滩上丢垃圾一样。

 

伊泽尔的欺负方式保持在不会受到责罚的范围之内,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把帕莱斯的东西藏起来,看她焦头烂额到处翻找。她没办法向成年人求助,因为母亲不希望她给自己或其他老师添麻烦,也没办法让其他大孩子帮忙,因为他们多多少少会为了她不是孤儿这件事疏远她。

 

伊泽尔就站在一边,观察帕莱斯的表情,他喜欢看到她焦急的样子。但她很少哭,这就让伊泽尔觉得有点没意思了,于是他把恶作剧升级了,一开始只是藏帕莱斯的玩具,后来会藏她的书。帕莱斯从四岁开始进入孤儿院为孩子们设立的课堂,四到六岁的孩子在一个班级,有老师教授基础的文字、绘画和算数,从这个时期开始,他们将会被训练出良好的习惯,每天自己整理第二天上课要用到的东西,并且把它们带到教室。

 

伊泽尔藏了帕莱斯的算数书七八次,因为教算数的老师在所有老师中脾气最为暴躁,一定会体罚帕莱斯,有时用尺子打她手心,有时罚她跑操场。

 

略带嘲弄的一个眼神就让帕莱斯知道,每当算术课前一天就会消失,晚上又会出现的算数书是被伊泽尔藏了起来。如果她年龄更大一些,或许可以和伊泽尔对峙,但她只是个小孩子,就算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也只能忍耐着,等待那本书在夜幕降临后重新出现。

 

年龄再大一点,帕莱斯就会开始反抗了,不过反抗的方式也只是躲着伊泽尔。

 

圣索菲亚的孤儿不多,但是整个设施占地面积很大,小镇地广人稀,不像城市那么拥挤。孤儿院面积大的好处就是,帕莱斯如果不想被伊泽尔找到,她总能想到办法。

 

帕莱斯翘掉课程,爬上孤儿院的钟塔顶端,这里可以眺望那片正逐渐成为旅游胜地的海滩,她坐在地板上,用栏杆遮挡住自己的身影,透过栏杆缝隙看海鸥在岸边盘旋,然后把这一幕画在绘画本上。孤儿院为美术课采购的绘画本纸张很薄,她必须用铅笔小心翼翼勾勒,才不会把纸划破,就在这微不可闻的沙沙声中,她监听着不远处楼梯的动静,以防有人走上来,发现她躲在这里。

 

但直到帕莱斯离开孤儿院,在秘密基地躲懒时也没有被人发现过。钟塔很高,上面全是灰尘,没有人无缘无故会来这里,它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只是留下来当作小镇标志物的古建筑罢了。

 

帕莱斯站在钟塔上,看见伊泽尔正和一对男女同行。时常会有无法生育孩子或者爱心泛滥的夫妻想要从孤儿院收养孤儿,他们的首选目标是四岁以下的孩子,人们普遍认为那个年纪的孩子没有记忆,更容易和父母建立亲密关系。

 

很显然,伊泽尔早就超出了首选目标的范围,但他还是很受欢迎,他会在有意图收养孩子的夫妻面前表现出一种和孤儿院儿童截然不同的气质,仿佛他来自某个给予他良好教养的家庭,无论是谈吐还是外表都令人一见倾心。

 

帕莱斯知道那是装的,真的教养良好的孩子怎么会把她堵在墙角,让她去厨房里偷给老师们提供的点心,并半开玩笑地威胁要把钟塔的事情公之于众。

 

没错,伊泽尔知道钟塔,从帕莱斯一开始发现那个地方他就知道。帕莱斯怀疑他跟踪自己,他就像个鬼魅,时常在突然转身时发现他就在身后。但伊泽尔一次也没有上过钟塔,或许是因为那里太脏了吧。总之,帕莱斯得以保留这片独属于她的空间,代价就是帮伊泽尔做各种各样不被允许的事情。

 

说到底帕莱斯是老师的孩子,其他老师不会真的为难她。只有一次她做得太过分,把孤儿院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茶点偷了出来,当场抓住她的老师把她交给了母亲。母亲只是随口批评她几句,就匆匆回到自己的宿舍,继续教育资格证的考试准备。

 

母亲一直都有事情要忙,每一件都比帕莱斯重要。

 

帕莱斯从钟塔上溜下来,看见伊泽尔上了那对夫妻的汽车,孤儿院的孩子有时会这样被接走,让双方都体验几天收养后的生活,如果觉得满意,孩子就会正式成为家庭成员,有一方不满意,孩子就会重新回到孤儿院。

 

帕莱斯知道伊泽尔会回来,他每一次被带走,都会再回来。

 

“他们对你不满意吗?”帕莱斯问,察觉到伊泽尔对她的欺凌只停留在言语上时,她的胆子大了一些,敢主动和伊泽尔说话了。

 

“是我不够满意。”伊泽尔说,又笑笑,“小不点是不会懂的,你又不需要被收养。”

 

 

 

02

 

十二岁那年,帕莱斯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孤儿。为了留下来太过尽心竭力工作的母亲总算把身体熬垮了,帕莱斯一点也不意外,从她偷窃被人抓住,然后扔给母亲处理,母亲随口批评几句就摆摆手让她自己到一边去时,她就从母亲的脸上看见了一层雾蒙蒙的死相。

 

母亲应该很怕死,城市里那些让她逃避的东西尽头是死,被孤儿院的工作舍弃的尽头是死,为了避免走向死亡,母亲拼了命地挣扎,然而她就像掉进海中的溺水者,挣扎得越厉害,溺水的速度越快。

 

孤儿院为母亲举办了简单的葬礼之后,帕莱斯继续过了和从前相差无几的生活,只不过身份转变之后,会明里暗里排挤她的人变少了,但他们也没有因为那场葬礼生出多少善意,只是把帕莱斯置于了一个无人问津的状态。

 

帕莱斯倒乐得轻松,她本来也不喜欢处理人际关系,比起和这些同样是在浪潮里挣扎的孤儿打交道,她更喜欢在钟塔上眺望远方。

 

伊泽尔却在这一时期更加频繁地接近她,有时候他会突然从后面出现,伸手摸她的头发。她不耐烦地转过身,露出厌恶的表情。

 

“你为什么还不走?”帕莱斯问。

 

伊泽尔的年龄越来越大,成年之后他就不可能被收养了,无法被收养就会面临一个问题,那就是拿不出多余的钱来交大学学费。

 

孤儿院只提供幼儿园和小学教育,孩子们需要一边做孤儿院安排的工作一边读书,以赚取升入小镇唯一一所中学的费用。大学的学费实在不是孤儿院可以负担的,如果成年之后还未被收养,他们将会直接开始正式工作。

 

很多人对此并不介意,但伊泽尔显然不是这种人。尽管帕莱斯不愿意承认,可伊泽尔在孤儿院里是众所周知的优秀,他完全有能力申请一所好大学。位于小镇郊外的医学院就是个不错的选择,那所学校原本设立于邻市市中心,后来为了扩建时能省些钱,才搬到了小镇上,若非如此,这样的小镇是滋养不出如此优秀的学府。

 

诸多来医学院上大学的学生也为海滩增添了新的活力,同时,海滩旁的山崖上也开始出现自杀事件。最初的跳海者是个不断重修的医学生,听说他在那段时期还饱受失恋折磨,双重痛苦之下,他选择从新建好的山崖观景台一跃而下。

 

此后,他的亡魂就停留在了那片海域,吸引着旁人选择用同样的方式结束生命。

 

这时候帕莱斯还是孩子,只把从旁人那里听来的大学生跳海事件当成闲话,她暂时还理解不了什么是学业压力。但同样,她也理解不了伊泽尔明明有很多好机会,却为什么迟迟不愿意离开孤儿院。

 

她以为伊泽尔想要挑选一对有钱的父母,事实上有不少城市里的夫妻来这里看过他,并且驱车一小时把他接到城市的豪宅中体验一家三口的欢乐时光。有一次伊泽尔回来的时候,他的临时父母没有在把他送回后将车开走,而是下车满面愁容地询问他:“到底哪里让你不满意呢?”

 

伊泽尔笑笑,说:“一切都很好,但不适合我。”

 

帕莱斯在钟塔上看到这一切,她着实希望伊泽尔能尽快离开她的生活,这样她就可以安安静静在孤儿院里度过剩下的六年时光,再随便找一份镇上的工作,或者去城里碰碰运气。可伊泽尔就是不走,他像一颗钉子那样钉在孤儿院里,也钉在帕莱斯的生命长河里。

 

“你想要什么?”帕莱斯多问了一句,就后悔了,因为伊泽尔突然向她走过来,并且突破了她能接受的社交距离——他几乎要贴着她,而她背后是钟塔的墙壁,他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笑起来:“待在这里就挺好玩的。”

 

这和从背后被摸头发的感觉完全不同,那时时值盛夏,帕莱斯感觉到了伊泽尔的体温,他周遭有一团热气,像他身体上无法被触及的一部分,却能把帕莱斯的身体吞进去。

 

帕莱斯的眼睛里明显闪烁着惊恐,她想从这种处境之下逃离,于是推了伊泽尔一把,伊泽尔向后踉跄几步,收起笑容看着帕莱斯奔跑的身影在迅速离他远去。

 

帕莱斯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惊恐,现在想来,她或许是感觉到了伊泽尔的某些意图,也可能是她自幼就不习惯和人近距离接触。总之,那一天起,有什么东西苏醒了,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没有想象中那么安全,过去那些无关痛痒的恶作剧,也并不止是伊泽尔在打发无聊的时间。

 

她开始彻底回避和伊泽尔的接触,可惜镇子就这么小,她和伊泽尔分别在同一所中学的初中部和高中部,无论如何都避不开两人相见。伊泽尔经常在学校门口等她放学,好几次她翻墙离校,被人发现之后处分了几次,为了不被退学,她只好忍耐着伊泽尔地纠缠。久而久之,学校里就有了关于他们两人的传言。

 

“你和高中部的伊泽尔在交往,对吗?”某个从来不和帕莱斯说话的女生有一天突然这么问道。

 

“谁说的?”帕莱斯反问。

 

“他们都这么说,你们在孤儿院长大,从小就在一起。”那个女生又说。

 

她其实也没什么恶意,只不过出于好奇,才会唐突询问。这个年纪的孩子分不清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能说,她只是说了自己想说的。

 

但帕莱斯立刻意识到,这些谣言并不是无端猜测,肯定有人散播,这个人就是伊泽尔,她太了解他了。

 

自说自话地把她卷入麻烦之中,是从他们相识保持到现在的欺凌方式。

 

帕莱斯觉得愤怒,她还没有成长到会对男女之情产生兴趣的年纪,就突然被扣上了污名——在她看来,和伊泽尔交往就是一种污名,散播这一谣言的人不知道到底出于何种目的,但成功地像过去那样让帕莱斯心生不悦。

 

帕莱斯在校门口见到了等她放学的伊泽尔,她走上前去质问:“为什么撒谎说我们在交往?”

 

“谁说的?”伊泽尔一脸无辜地问。

 

“除了你还能有谁?”帕莱斯被他的态度激怒了,她抓住伊泽尔的背包迫使他脚步慢下来,“去向他们澄清我们没有关系!”

 

“向谁?”伊泽尔还是一副茫然的样子,“你不觉得到处解释才显得欲盖弥彰吗?”

 

“这样做很好玩?”帕莱斯有些无力,她知道伊泽尔的行为一直都是以取乐为目的,她可以忍让,但也有个底线。

 

“只要放着不管,谣言自己会过去。”伊泽尔耸耸肩。

 

帕莱斯又何尝不懂这个道理,但是只要一想到学校里有人正用这样的目光看待她和伊泽尔的关系,她就觉得窒息。很多年之后回想这件事,她会对这个谣言如此恐惧,大概是那天伊泽尔留在她身上的热气还在作祟吧。

 

这场争执没有立刻结束,而是愈演愈烈,两人在路上吵了起来,甚至动了手。最先是帕莱斯动手,伊泽尔只是保护自己挡下了她的攻击,但因为这些年的隐忍突然在这一刻爆发,帕莱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伊泽尔也被打得受不了,终于还了手。两个人重新回到孤儿院的时候都变得伤痕累累,帕莱斯用衣袖擦自己的鼻血,伊泽尔脸上多了几道爪痕。

 

就在这样狼狈的情况之下,那个男人出现了。

 

他穿着一身体面的西装,让他看起来不像是这个小镇的一员,毕竟滨海小镇的大部分镇民都以打渔为生,他们家里都没有一套正经西装。男人却好像天生适合西装一样,优雅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院长介绍说他叫金斯伯格,是镇上唯一一家私人诊所的老板兼主治医生。他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想要收养一个孤儿,以继承他的衣钵。

 

金斯伯格一眼就看到了刚从外面走进来的帕莱斯和伊泽尔,然后露出了让帕莱斯不舒服的笑容。

 

哂笑,或许可以这么形容。他的目光在两个鼻青脸肿的孩子身上来回移动,好一会儿才敛起笑,对院长说:“他就是伊泽尔?”

 

“没错……”院长也没有想到一向得体的伊泽尔今天为什么会搞得这么狼狈,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伊泽尔向来是孤儿院里表现最良好的孩子,即使是快要成年的年纪,也有不少家庭有意向收养他。

 

院长以为金斯伯格一定很失望,转头看他的表情时,却看到了一丝玩味。

 

“旁边的女孩是?”金斯伯格问。

 

“她叫帕莱斯。”院长顿了顿,“她成绩也还不错……”

 

金斯伯格点了点头:“就他们俩吧。”

 

这句话说得不像是收养意向,而像是要在超市里购买什么物品,伊泽尔和帕莱斯马上就会变成那个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货物。院长却显得很高兴,孤儿院和诊所一直都有往来,因为这个小镇没有其他像样的医院,镇里所有的人几乎都在诊所就医过。金斯伯格答应院长,如果他收养到了满意的孩子,会给孤儿院减免往后十年的诊疗费。

 

两人立刻被几个老师拉着进了屋子,擦干净脸上的血污,又换上新的衣服,然后告诉他们要好好表现。

 

帕莱斯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比起紧张,她更多的是惊愕,她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明白过来金斯伯格是想把他们一起收养,从今往后让他们以义兄妹的身份生活。

 

被收养是好事,起码她可以保证自己能升入大学,可是和伊泽尔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就太痛苦了,何况到了新家里,她还得叫伊泽尔哥哥。

 

帕莱斯陷入了混乱,还没理清思绪,她就和伊泽尔一起被塞到了金斯伯格的车子里,去体验为期三天的收养家庭生活。

 

坐在汽车后座上时,帕莱斯才有了一点自己正在做什么的实感,老实说,母亲刚刚去世不久,但她的生活没有发生明显变化,所以她并不觉得自己成了“孤儿”,她认为自己的身份是由处境决定的,但她的处境从记事开始,就没有太大变化。

 

现在,她要以孤儿的身份和这个未来的“父亲”建立关系,对她来说实在太奇怪了。

 

伊泽尔倒是很习惯这种事情,从进入孤儿院开始,他就辗转于一个又一个有意向收养他的家庭,他表现得很好只是出于一种兴趣,类似于想知道自己做到什么程度能够迅速博取成年人的好感。他把那些有意向领养他的人当成一个个实验品,将自己培养成了任何场合都能如鱼得水的社交怪物。

 

但金斯伯格并不急于在路途中就和孩子们建立关系,他一言不发地开车,倒映在后视镜里的脸可以说得上是冷漠。刚才的哂笑让帕莱斯感到害怕,只能拿眼睛去看伊泽尔,伊泽尔很松弛地坐在旁边,那张被她抓花的脸正在对她露出笑容。

 

伊泽尔一定在笑她胆小,帕莱斯想。想到这里,她不禁咬了咬下唇,胜负欲莫名升腾起来,她也决定要好好表现。上了中学之后她比过去用功了很多,也不逃课了,成绩的确还不错,如果说金斯伯格选择继承人的标准是成绩,她不见得就会输给伊泽尔。

 

车子开到海滩附近的公路上,诊所就位于公路一边,它是一幢在灰色调的背景中显得有些突兀的白房子。帕莱斯来过这里,母亲刚病倒的时候就是送进这家诊所的,不过那时她正在海滩上捡垃圾,没有和金斯伯格打过照面,据说金斯伯格判断诊所的医疗环境对母亲的病情无能为力,于是她又被转入了城市里的大医院。

 

这家诊所的确不大,但还是有十来个床位,照理来说这里应该需要更多医护人员,但整个诊所里只有金斯伯格在坐诊。他内外科都很精通,能做一切紧急处理,如果遇到他治不了的疾病,从公路去城里也很方便。

 

帕莱斯打量着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干净诊所,突然对这里产生了憧憬。孤儿院从来不会有这么干净、秩序的环境,因为孩子太多,地板上永远有污渍,墙上也会有不知道谁抹上去的颜料或者草莓酱,帕莱斯从育婴房搬出来之后,就开始和另外七个孩子分享同一间宿舍。宿舍的墙上和床上都有涂鸦,因为人太多,终日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如果要留在镇上工作,这里就是很好的选择。一旦被收养,金斯伯格肯定还会出钱供她读郊外的医学院。

 

唯一需要忍受的事情,就是她将和伊泽尔以兄妹相称。

 

帕莱斯跟着金斯伯格上了楼,这幢房子的一二层是诊所,三层则是金斯伯格居住的地方,他已经提前收拾好了一个小房间,笑着说:“抱歉,我没想到会来两个孩子,这就再准备一个房间。”

 

和初见时的哂笑不同,金斯伯格的笑容变得很温和,他脱掉那件看上去价格不菲的西装,把里面衬衫的衣袖卷起来,开始收拾一间储藏室。帕莱斯主动上前,问:“要我帮忙吗?”

 

“我也来帮忙。”伊泽尔说。

 

三个人就像是导演宣布开始那一刻的演员,瞬间进入了一种天伦之乐的氛围,帕莱斯也不再和伊泽尔置气了,他们配合默契地帮金斯伯格把杂物一件一件搬出来,然后打开一张折叠床。

 

“暂时还没有买新床,只能你们两个谁将就一下。”金斯伯格脸上的歉意很真诚,又开玩笑道,“虽说诊所这种地方最不缺的就是床。”

 

“那就我来睡这个房间吧,隔壁那一间给妹妹。”伊泽尔说,他已经进入了角色。

 

帕莱斯知道伊泽尔在演,因为他平时不是这样的人,但也感觉到了金斯伯格在演,要说为什么,证据只有最初见面时的那个笑。

 

在这样的氛围之下,她也不由自主跟着演了起来,开始假扮成一个性格温顺的女儿兼妹妹,三个人收拾好房间之后,一起去厨房里做晚餐。伊泽尔常年在孤儿院帮厨,做饭还算拿手,帕莱斯也能帮忙摘菜和剥豆子。围坐在餐桌旁吃饭的时候,金斯伯格问了很多关于学校的问题,也问及他们未来的志向。

 

伊泽尔本来就想考医学院,帕莱斯则是在踏进这里之后对医学有了憧憬,只要能被收养,他们毕业之后的工作问题都能得到解决。金斯伯格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瞬间俘获了他们的心。

 

天上掉馅饼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事,这件事帕莱斯在成为金斯伯格的女儿之后才明白。但这一刻,她正沉浸在一种无法自拔的怪异氛围里,努力饰演着她的角色,想要被留下。

 

三天体验时间结束后,双方都很满意,因为伊泽尔尽力扮演着兄长的角色,没有一次无缘无故找帕莱斯麻烦,帕莱斯对他的隔阂也在这种异常的氛围中短暂消失了,就算当她看向他的时候,还能看到他脸上的爪痕。

 

这一次,伊泽尔没有再说出“不满意”这个词,当金斯伯格问及他们是否有意愿留在这个家里时,他和帕莱斯一起点了点头。

 

直到三个人一起回到孤儿院,办理完领养手续的那一瞬间,帕莱斯突然呆呆望着她的钟塔,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她到底在做什么?

 

 

 

03

 

帕莱斯真的想要被收养吗?她需要一个新家吗?她能接受和伊泽尔朝夕相处吗?这些问题在那如同被注入了致幻剂一般的三天里都淡化了,她像提线木偶一样陪着金斯伯格和伊泽尔演戏,并且沉浸在自己的角色里久久不能出戏。最后的结果就是,她正式被收养了。

 

她花了一两个月的时间才彻底接受这件事,不过这段时间她也没有强烈的冲动要回到孤儿院,那里不算什么好地方。至于伊泽尔,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找帕莱斯麻烦,而是跟着金斯伯格熟悉诊所里的一切,金斯伯格希望他能在上课之余帮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也许这样也不错吧,帕莱斯这么安慰自己。

 

她开始把精力投入到学习上,以便自己能顺利申请到医学院的offer,日子照样地过,学校里依然传播着她和伊泽尔的谣言。

 

正如伊泽尔所说,谣言放着不管,会随着时间消失掉。她升上一年级的下学期时,就没有人在谈论这件事了,大家都知道,她和伊泽尔成了义兄妹。

 

金斯伯格和那三天里表现出的慈父模样稍微有些不同,他的工作比想象中忙碌,经常两人放学回来之后发现他不是在忙着诊治病人,就是不在家。如果是前者,伊泽尔会主动准备晚餐,等待他忙完了之后三个人一起吃饭,如果是后者,他有很大概率直到深夜才回来,伊泽尔会只做他和帕莱斯的份。

 

他们没有打听金斯伯格不在诊所的时候都去哪里,相处了这么久,就算这个家有着表演出来的家庭氛围,金斯伯格到底不是他们的生父,不方便随便过问他的生活。

 

金斯伯格不在的时候,帕莱斯会觉得和伊泽尔单独相处有些难熬,好在他们都有各自的房间,帕莱斯会立刻躲进房间。

 

伊泽尔有时来敲门,问她吃不吃零食,或者看不看电视。有一次电视里正在播帕莱斯想看的节目,于是她接受了邀请,伊泽尔端着他自己烤的土豆片走向沙发,帕莱斯明明坐在角落,他却偏偏要挨着她坐下。

 

她刚想站起来,伊泽尔就把装土豆片的盘子递过来:“要吃吗?”

 

“要吃……”黄油和土豆混合的香味让她无力拒绝。她感受着伊泽尔贴过来的体温,浑身都绷得很紧,如果他们是真的兄妹,她可能不会在意这种距离,但他们并不是。

 

“最近有高中部的人找你搭话吗?”伊泽尔突然问。

 

“没有,怎么了?”帕莱斯不明白他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伊泽尔说,他的目光专注在电视节目上,好像真的是随口在问。

 

既然提到学校,帕莱斯又忍不住翻起旧账:“你到底为什么要散播那种谣言?”

 

“给你造成困扰了吗?”伊泽尔笑。

 

要说困扰……倒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麻烦,真正困扰的是帕莱斯的内心。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讨厌这个谣言,尽管她也听过学校里男男女女的各种谣言。

 

帕莱斯不说话了,她觉得伊泽尔可能的确对她有那个意思,但也只是保持在一个微妙的水平上,就像现在坐在沙发上一定要靠着她一样。散步谣言那种幼稚的行为能达成什么目的吗?还是说这谣言并非出自伊泽尔之口?

 

升上第二学年时帕莱斯终于找到了答案,学校暗地里发生的霸凌事件在受害者从海边悬崖一跃而下后终于浮出水面,原来这所学校一直有普通学生骚扰、侵犯孤儿院学生的传统。他们是孤儿,不敢把事情闹大,也没有人会帮他们撑腰。尤其是那些在孤儿院团体里落单的孩子,不论男孩女孩都会变成目标。

 

帕莱斯就是个很好的靶子,如果不是有传言说她跟高年级生在交往,大概早就被那些觊觎着新生的恶劣学生拖进洗手间了。

 

得知这件事后帕莱斯有种很怪异的感觉,比起那迷幻的三天还觉得奇怪,一直以来伊泽尔都在欺负她,却突然做了一件像是保护她的事情,让她一时消化不了,看伊泽尔的眼神都变得奇怪了。

 

自杀的女生比帕莱斯大一岁,据说从入学开始就在不断被骚扰,被迫和几个高年级生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肉体关系,终于精神崩溃,留下遗书后跳海自杀。按照警方的规矩,发生了非正常死亡案件都需要请法医验尸确定死因,但这个小镇没有一个执业法医,必须把尸体运送到旁边的城市里。这一流程太过麻烦,何况金斯伯格已经诊断那女孩死于跳海造成的颈骨粉碎,无需要再增加额外的花销,于是警方请金斯伯格来担任代理法医。

 

这时小镇还没成为幸福小镇,警局里的警察总共两人,医生也只有金斯伯格一人,这里就像是被规则抛弃了的边缘之境,金斯伯格负责验尸也没有引起任何法律纠纷。

 

长此以往,金斯伯格就多了一个副业,那就是给跳海的人们开死亡证明。后来这一业务渐渐拓展到了一切非正常死亡,没有法医资格的金斯伯格做着法医的工作,其实在缺乏法医的地方是很常见的事情。

 

帕莱斯还没从这种怪异里回过神来,她和伊泽尔的命运就被一件事情改变了。

 

那依然是盛夏的一天,金斯伯格晚上又不在家,因为诊所是预约制度,他不在家往往意味着今天没有患者。伊泽尔和帕莱斯从学校回来,嗅到诊所内没有熟悉的消毒水味,说明金斯伯格还没有打扫过,两人立刻分配好任务,伊泽尔负责去厨房做饭,帕莱斯负责诊所的打扫和消毒。

 

孤儿院的一餐一饭都是工作换来的,只是在海滩上拾垃圾这种微不足道的劳动,也是填饱肚子的必要付出,所以即使金斯伯格没有提出要求,他们也会用劳动来换取继续居住在这里的资格。

 

金斯伯格平时很注意诊所的卫生维护,地面不算脏,手术室因为没有使用过,所以保持着之前被清洁之后的模样,帕莱斯一扇一扇打开门,寻找需要自己处理的细小污垢,最后再用消毒水把所有区域的地板都擦洗一遍。

 

走到金斯伯格办公室时,帕莱斯犹豫了,金斯伯格从来不让他们打扫这个房间,不过,这个房间本身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和所有医院里医生坐诊的办公室一样,有一张放着电脑和打印机的办公桌,旁边是一张供患者躺下的医疗用床。

 

正想着要不要跳过这间办公室,去打扫旁边的病房,帕莱斯就在办公室门边的地板上看见了一个圆圆的小点。

 

那是个褐红色的点子,帕莱斯拿出纸巾擦了擦,看见这个小点在纸巾上留下了鲜红的印痕,这很显然是一滴血迹。

 

有血的地方必须消毒,否则血液会成为细菌们的培养皿,尤其是在这炎炎夏日。帕莱斯决定推开门,果然在办公室的地板上看到了更多的血迹。

 

诊所里面有血迹是很常见的事情,尤其是夏天,到海滩上露营游泳的人变多,难免有人磕磕碰碰,受了伤来到诊所里紧急处理,把血滴得到处都是。帕莱斯专心清理着血迹,不知不觉一步步向着办公室深处走去。她打开灯,看见血滴一直延伸到那张医用床下,而床单上却很干净,她想可能是金斯伯格换过床单但没来得及拖地。但仔细一看,血迹并没有在床边停下来,反而光线昏暗的床底下也出现了大片血迹。

 

帕莱斯把清洁用具放在一边,然后推动这张医用床,因为床下有滚轮,以她的体力也很容易把它挪开。等床彻底从原来的位置离开之后,她看见一大片的血迹,以及地上一块与众不同的砖块。

 

她摸了摸那块“大理石砖”,发现质感果然和其他的地砖不同,它的边缘和四周的砖块保留着一道窄窄的缝隙,她试着把手指伸入缝隙然后用力,便听见它发出一声响,被她从地上抬了起来。

 

帕莱斯的呼吸顿住了,她看见被拿掉了砖块后的地面上出现了一条幽深的甬道,台阶消失在甬道深处的黑暗中,更可怕的是,她闻到甬道下面翻上来的空气里,有更多的血腥味。

 

帕莱斯下意识想到了伊泽尔。

 

伊泽尔正在厨房切胡萝卜,他听到帕莱斯慌慌张张的脚步声,回头道:“饭还没好,你打扫得这么快吗?”

 

“你过来一下。”帕莱斯说。

 

“锅上热着油呢。”伊泽尔拒绝道。

 

“那就把火关了!”帕莱斯的语气有点不耐烦。

 

“你怎么了?”伊泽尔关了火,他不觉得帕莱斯是无缘无故想找他吵架,毕竟过去的那些捉弄行为她都忍耐了,她就是这么一个擅长忍耐的性格。他走到帕莱斯面前,发现她的瞳孔因为惊慌而张得很圆。

 

“跟我过来。”帕莱斯抓住伊泽尔的围裙,把他往楼下拽,一路上她忽视了伊泽尔在背后絮絮叨叨抱怨什么,满脑子都是这个通往地下的黑暗入口。

 

伊泽尔被带到办公室,看见那个入口时,他也愣住了,这种房子有地下室没什么奇怪的,但地下室的入口开在这种隐蔽的地方就有些匪夷所思了。不等帕莱斯说什么,好奇心就驱使他说出了那句话:“走,下去看看。”

 

“下面好像有血腥味。”帕莱斯不确定,也可能是泥土的腥臭被她辨别错了。

 

“好像是有点。”伊泽尔说,他回头,“我去找手电筒。”

 

“等等,他要是回来了怎么办?”帕莱斯说,跟伊泽尔提到金斯伯格时,她都用“他”指代,那个人希望他们叫他爸爸,但帕莱斯从出生起就没叫过谁爸爸,她开不了这个口。伊泽尔倒是会当着对方面喊几声爸爸来讨他欢心,这种事情对伊泽尔来说也像是演戏,他表演得很自然。

 

“不会的,你忘了,他只要在晚餐时间不在家,就不会在我们睡觉之前回来?”伊泽尔已经摸清楚了金斯伯格离家的规律,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和帕莱斯一起享受客厅里的电视和零食。其实金斯伯格在的时候也没说过不允许他们看电视,但寄人篱下的孩子不愿意在主人在家时显得太松弛,这点是伊泽尔和帕莱斯的共性。

 

帕莱斯觉得伊泽尔的话有道理,她虽害怕,却也好奇地下有着什么。

 

“你走前面。”伊泽尔拿到电筒之后说。

 

“为什么?”帕莱斯不愿意。

 

“我在后面给你照亮,你要是走后面,我的手电筒照不到你。”伊泽尔说,“或者你来拿着手电筒?”

 

帕莱斯默默接过了手电筒,她没有勇气走前面。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楼梯往下走,这种感觉有点像过去帕莱斯无数次爬下钟塔的楼梯,但这里更阴湿和黑暗。越往下,血腥味就越明显,两人都不说话,帕莱斯紧咬着自己的牙。

 

很快,他们到了平地上,帕莱斯的手电筒光照亮了一个房间。

 

这间地下室比它的入口显得宽敞很多,里面堆着很多东西,帕莱斯用手电筒照过去,看见那是一个又一个靠在一起的纸箱,纸箱上印着某某医疗器械,看来金斯伯格把地下室当成仓库在用。

 

帕莱斯并没有因为这些纸箱放松下来,她感觉到自己的鞋子踩在一片黏腻的东西上,伊泽尔的鞋底同样发出被什么东西黏住的声音。两人都有了某种猜测,帕莱斯不敢用电筒光往下照。

 

“那是什么?”伊泽尔说,帕莱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把电筒光照过去,看见一排纸箱旁有一扇门,原来这里不止一个房间。只是这扇门的样子很奇怪,不是普通家庭装修能看见的门,而是一扇巨大的铁门。

 

那门后有着什么。

 

“血腥味在这里最浓。”伊泽尔走近那扇门,嗅了嗅,帕莱斯已经想离开了。他回头,见帕莱斯站在原地不敢靠近,伸出手,“手电筒给我。”

 

“那我怎么办。”帕莱斯说。

 

“你就站在那里,等我看过门后有什么,就出来找你。”伊泽尔说,自婴儿时期他就看着帕莱斯,他太懂帕莱斯的每一个表情是什么意思。

 

帕莱斯不想独自待在黑暗里,也不想进去那扇门口,再三权衡之后,她觉得还是跟伊泽尔待在一起更有安全感,于是继续举着手电筒跟上去,为伊泽尔照明。

 

“这门是怎么开的……”伊泽尔咕哝着,摆弄门把手,忽然他抬起手,手上沾着一片和地上一样黏腻的东西,他皱起眉,顺手把手按在一旁的墙上,留下了一个血手印。

 

帕莱斯轻轻“啊”了一声,伊泽尔也愣住了。

 

“这个擦得干净吗?”帕莱斯说着,就想找什么东西去擦墙。

 

“别弄了。”伊泽尔说,“只会越擦越花。”

 

仔细一看墙上的污渍不止这一块,在昏暗的光线下也不明显,两人不再管这个血手印,伊泽尔再次握住门把,然后咔嚓一声把门打开了。

 

血腥味扑面而来,帕莱斯几乎要吐,她弯下腰,手电筒的光也随着她的动作坠在了地板上,照亮着一双漂亮的男士皮鞋。

 

“爸……爸爸……”伊泽尔结结巴巴地喊道,帕莱斯闻言抬起头,看见站在他们面前的正是金斯伯格。

 

白天那个温文尔雅的绅士像是变了一个人,他脸上挂着初见时的哂笑,用狩猎者看猎物一般的眼神看着两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帕莱斯注意到他身上脸上沾满了血,手电筒不知道是应该抬起来把他照得更清楚,还是赶紧关掉把她和伊泽尔藏进黑暗中。

 

犹豫了几秒之后,金斯伯格打开了地下室的灯,周遭一切亮了起来。

 

他们看见一个犹如中世纪审讯室一般的房间,安装着镣铐的床、靠墙而立的铁处女、满是铁钉的椅子,还有满墙各种各样的刀具。

 

如果没有那个奄奄一息的男人被吊在天花板上,这里还能称之为充满个人恶趣味的展览馆,但受害者的出现告诉帕莱斯,这些东西都是能派上实际用场的。

 

“我本来不打算这么早就让你们接触这个的。”金斯伯格笑眯眯道,“你们俩不是都想考医学院吗?正好,来上实践课吧。”

 

 

 

04

 

帕莱斯来到码头,伊泽尔跟在她身后,两人和这里的渔民都很熟悉了,她花了一点钱,就租到一艘快艇,然后由伊泽尔驾驶快艇,向着刚才看到那女孩落水的地方开去。

 

“她不像是跳崖的。”帕莱斯说,这不是直觉,是经验,从那个高度跳入海中还能奋力游泳的一定不会是人类,何况还是个看上去羸弱的年轻女孩,“她可能是从海里其他什么地方被冲到了那里。”

 

“翻船吗?”伊泽尔问,要是有船只出了事故,码头应该早就接到求救信号了才对。再说,今天也没有接到消息有船只靠岸。

 

“也可能是从海滩被离岸流卷走的。”帕莱斯分析,尽管被离岸流卷走后更可能被深海吞没,而不是绕一大圈跑到海滩的另一边。

 

就在他们讨论的时候,已经接近了落水的女孩,她没能抓住崖壁上的植物,还在浪潮里起起伏伏,看见有快艇靠近,她像是看见了希望,又努力向着帕莱斯他们游过来。

 

帕莱斯从未在悬崖下的这片海域见到过这么有生命力的人,这里只有死者,或者渴死的人。伊泽尔把快艇停下来,帕莱斯则伸出双手去抓那女孩,女孩冰冷的手握住她的一瞬,对她露出笑容。

 

帕莱斯愣住了,她的手臂忘记了用力,让女孩依然泡在水里。

 

“怎么了,拉不动吗?”伊泽尔回头,很快也愣住了,因为他发现从落水女孩湿淋淋的发丝间露出的那张脸,和帕莱斯长得一模一样。

 

若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女孩头上长着像动物一般毛茸茸的耳朵,她的神态也像一只不谙世事的小动物。

 

“先把她拉起来。”伊泽尔先回过神,伸手帮忙,那女孩被他们一起用力拉进快艇里,然后开始哇哇往外吐着海水。

 

“你……没事吧……”帕莱斯再次觉得自己陷入了幻觉,就像是她最初在金斯伯格家里试住的那三天一样,否则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生物?

 

“要喝水吗?”伊泽尔给女孩递过去一瓶饮用水,虽然后者灌饱了海水,但含盐量高的海水一定会让她口干舌燥。果然,女孩接过了那瓶水,咕咚咕咚喝起来,也不顾自己刚才还在吐水。

 

帕莱斯观察着女孩,对方穿着一条很单薄的裙子,布料已经湿透贴在身上了,看打扮她正常人没有任何区别,除了那对耳朵,和刚刚被帕莱斯发现的尾巴。

 

帕莱斯不由自主捏了捏那耳朵:“这个是真的吗?”

 

耳朵也湿淋淋的,但有温度,不像是佩戴的装饰。

 

伊泽尔见状,也伸手,但没有碰到女孩的耳朵,她就突然像发怒的动物一样对他呲牙。

 

“为什么我不能碰?”伊泽尔愤愤道。

 

“你到底是什么?”帕莱斯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她帮女孩把头发梳理到脑后,完全露出那张脸后,感觉自己就像是在照镜子,只不过镜中的她变成了可怜的落水野兽。

 

“我是什么?”女孩反问道。

 

“对,你是什么?”帕莱斯又问。

 

“我是什么?”女孩重复刚才的话。

 

“她好像不太聪明。”伊泽尔插嘴,又被女孩呲了牙。

 

“她听得懂你说话。”帕莱斯说。

 

“听得懂就容易了。”伊泽尔说,“你叫什么,家住在哪里?”

 

女孩呆呆看着他们,回答:“不知道。”

 

“那你是怎么掉进水里的?”帕莱斯问。

 

“我一直在那里。”女孩不知所云。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伊泽尔问:“怎么办,要报警吗?”

 

他们对幸福小镇的警察不抱期待,小镇开始发展旅游业之后,警察从两人变成了五人,但充其量多了三个人跟那两人一起怠懒。何况,把这样一个奇怪的人类送到警察局,恐怕她不会得到人道的对待。

 

“你想去哪里?”帕莱斯又问,她没办法对这个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孩弃之不顾。

 

女孩想都没想,就抱住了帕莱斯。

 

“看来她想跟你在一起。”伊泽尔说,“怎么办,把她带回去吗?”

 

“不行,带回去的话,不知道金斯伯格会对她做什么。”帕莱斯说。

 

今天金斯伯格又到地下室去了,据他自己所说,他之所以选择定居在这种地方,就是因为这里是个天堂——没有人在意发生在这里的死亡,也有大批的人赶往这里赴死。他所做的只不过是从那些游客中挑选出脸上被死亡阴影笼罩的人,把他们带到地下室,供自己享乐。

 

为了求死而来这个镇上的人肯定不会把自己旅行的目的地告诉身边人,就算说了,他们的家人也只会花钱请渔民在那片海域打捞,捞不到便不了了之。金斯伯格安全地享受着他虐杀人类的乐趣,至今已有十多年了。

 

帕莱斯说的没错,把这么奇特的女孩带回去,说不定会引起金斯伯格的兴趣,假如他产生了解剖女孩观察她身体构造的想法就糟糕了。

 

“公路上那个空的木屋怎么样?”伊泽尔提议道。

 

距离诊所不远的地方,有个老旧的小木屋,不知道是什么人留下来的,很久都没人使用过了。伊泽尔和帕莱斯在购物途中进去探险过,发现屋子里没有外面看上去那么破旧,家具也很完好,除了不通水电,其他勉强还能住人。

 

“我们给那屋子换把锁,让她住在里面。”伊泽尔说。

 

这是个好办法,帕莱斯同意了,她问女孩:“你愿意跟我们走吗?”

 

女孩没有说话,只是抱着她。

 

帕莱斯知道,金斯伯格只要进入地下室,不到深夜就不会出来,现在有了伊泽尔这个医学院毕业的继承人替他打理诊所,又有帕莱斯课余在这里实习,他已经放心把诊所交给了他们。帕莱斯带着女孩去了木屋,伊泽尔则回去拿几件帕莱斯的衣服,顺便带上些水和食物。

 

换锁的事情也是由伊泽尔亲自动手,镇上倒是有一个锁匠,不过他们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们把女孩藏在这里。

 

女孩很听帕莱斯的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们有着相同的脸,帕莱斯让她做什么她就会做什么。帕莱斯本来还想给她洗澡,但木屋里没有水,最后只能用饮用水给她擦了擦身体,换上一件帕莱斯的衣服。

 

帕莱斯注意到女孩身体上被衣服遮住的地方有颗小痣,在同样的位置上她也有痣,两人就像是一对孪生姐妹。

 

“真是奇怪……你到底是什么?”帕莱斯看着女孩喃喃道,伊泽尔在这时敲门,“换好了吗?面泡好了。”

 

“就吃这个吗?”帕莱斯打开门,看着桌上的泡面。

 

“这里开不了火,凑合一下。”伊泽尔看着头发被擦干梳理整齐的女孩,那完全就是另一个帕莱斯。

 

“你该不会是双胞胎吧?”伊泽尔问。

 

“不知道,我妈带来镇上的就只有我一个。”帕莱斯说,“再说了,我爸应该不是野生动物。”

 

“就算是,你也应该有耳朵才对,你们是同卵双胞胎。”伊泽尔吸着面条说。

 

女孩端着她的那份面条,不知道该怎么吃,刚要把手伸进面碗,帕莱斯及时制止:“来,我教你用叉子。”

 

相处了这么一会儿,帕莱斯感觉出来了,这个女孩的心智就像个小孩。或者说,像一只小动物。好在她学习能力很强,帕莱斯示范了一遍,她就会用叉子从碗里卷起面条。

 

吃完面,两人不得不回诊所了,毕竟金斯伯格不在,诊所里不能长时间没有人。帕莱斯叮嘱女孩不要给陌生人开门,饿了就吃饼干,自己明天会来看她云云,对方都乖乖点头。临出门的时候,女孩看见帕莱斯往外走,拽住了她的衣袖,看表情像要哭。

 

“我明天一早就过来,好吗?你自己乖乖待着,我明天带图画书给你看。”帕莱斯哄她。

 

女孩点了点头,帕莱斯这才有些依依不舍地关上门。

 

“她就像是你的女儿。”两人沿着公路往诊所走时,伊泽尔开玩笑道,“我还从没发现你有这么母性的一面。”

 

帕莱斯白了他一眼。

 

伊泽尔又开口道:“所以,帕莱斯,今天你去山崖上,原本是想干什么?”

 

风从海滩的方向吹过来,把头发吹拂到帕莱斯的脸上,她把头发撩到耳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该不会是想跳下去吧?”伊泽尔的语气变得有些冷,他抓住帕莱斯的手腕,“你可别想一个人逃走。”

 

旋即,他又笑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地狱。”

 

帕莱斯甩开他,沉默不语地回到诊所。诊所门前站着焦急等待的一家三口,中间的小男孩在沙滩上跌了一跤,膝盖蹭破了皮,他母亲见了伊泽尔和帕莱斯,语气不太好:“我还以为诊所没有人呢!”

 

“抱歉,我们是预约制,如果您没有预约,请来前台先登记。”帕莱斯面无表情道。

 

女人把视线投向伊泽尔,伊泽尔露出温和的笑容:“先让孩子来诊疗室吧,我给他消消毒。”

 

消毒水涂在男孩的膝盖上时,他因为刺痛嚎啕大哭起来,帕莱斯猜想此刻地下室里的那个受害者应该也在像野兽一样大喊大叫,毕竟在虐杀猎物的时候,金斯伯格从来不会打麻醉剂。

 

那一天,在地下室里,帕莱斯第一次拿起了手术刀,她颤抖着,哭泣着,请求金斯伯格放过她。

 

“很简单的,手术刀很锋利,划下去的感觉就像用美工刀切橡皮,你切过橡皮吗?”金斯伯格笑着问。

 

切过,帕莱斯经常这么做。把橡皮切成一小块一小块,能帮她减轻压力。

 

她无助地摇头,哭得上气不接下去,金斯伯格却哈哈大笑。他最喜欢看到别人痛苦的表情,之所以决定把伊泽尔和帕莱斯一起收养,就是因为看见了他们给彼此造成的伤痕。这样关系的两个人同住一个屋檐下,一定很有趣。

 

事实上,伊泽尔和帕莱斯为了留下来,而表演出一对相亲相爱兄妹的样子,确实取悦到了他,伊泽尔的演技还算不错,但帕莱斯的抗拒感表现得很明显。明明那么抗拒,脸上却要摆出笑容,为的只是生存下去,没什么比这一幕更能让他愉快了。

 

金斯伯格从帕莱斯手中拿过手术刀,递给伊泽尔:“你来吧,给妹妹做个示范。”

 

伊泽尔的手也在抖,打开铁门看见金斯伯格的刹那,他们设想过很多种可能性,甚至想到自己会被杀死,唯独没有想到的,就是金斯伯格会要求他们伤害这个被吊起来的可怜男人。

 

现在,男人被平放在手术台上,四肢都被镣铐固定住,他睁大眼睛,不断对伊泽尔说:“求求你,求求你……”

 

“给你半分钟考虑,半分钟之内只要切下去一刀,你们就可以回到上面看电视了。如果做不到,一会儿我会让你看到帕莱斯的内脏。”金斯伯格笑着说。

 

帕莱斯盯着伊泽尔,她已经惊恐到大脑空白了,但她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现在她的生命掌握在伊泽尔手中。

 

伊泽尔也在看帕莱斯,突然他的手不抖了,就像是他平时演戏一样,他表演出了一个镇定的伊泽尔,他把手术刀对着那个男人的腹部,缓缓切了下去。

 

“对!对!就是这样!你的手很稳,你是天生的外科医生!”金斯伯格兴奋道,然后指着男人的刀口:“你摸摸看,这个黄色的,是脂肪。在验尸的时候,人类和大型动物的尸块常常被混淆,但人类的脂肪是黄色的,猪羊则是白色。你知道为什么吗?是因为人类摄入了胡萝卜素。”

 

帕莱斯已经开始干呕,伊泽尔却笑着把手指伸进了男人的刀口里,摸完之后,他问:“我们可以去看电视了吗?爸爸。”

 

“去吧。”金斯伯格捧着他的脸亲了一下,“你真棒。”

 

多么温馨的一幕,看得帕莱斯就要晕过去,伊泽尔抓住她的胳膊拖着她往外走,两人都没有说话。

 

伊泽尔回到厨房,看了看锅上已经再度凝固的黄油和菜板上的胡萝卜,突然伏在洗碗池上吐了起来。

 

帕莱斯这才回过神,拉着伊泽尔的衣袖:“你没事吧?”

 

伊泽尔没有回头,他把头埋在洗碗池里,保持这个姿势很久很久。

 

 

 

05

 

直到成年之后,帕莱斯才开始思考那时候她和伊泽尔为什么谁都没有提出要逃跑。或许是因为幸福小镇太小了,他们根本不知道可以躲到哪里去,伊泽尔暂且不论,以她的年纪除了海边拾垃圾,不可能找到其他工作。

 

这个年纪一切恐惧的来源都是死亡,而以死威胁他们的,是生存。

 

帕莱斯已经不想再过那种看不清未来在哪里的生活了,金斯伯格给了她一个触手可及的清晰未来,只要不去思考多余的事情,她就能一点一点掌握自己的命运。

 

那天伊泽尔没有继续做饭,他们坐在餐桌上沉默了很久,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两个人都像是从死亡边缘逃回来一般脱力,需要花很长时间来恢复思考的能力。他们知道并且笃定今天金斯伯格也会在深夜返回楼上,所以现在这片地上的空间对他们来说还是安全的。

 

伊泽尔率先打破沉默:“你饿吗?”

 

帕莱斯点头,于是伊泽尔起身去找泡面,他没力气做饭,不用特意解释帕莱斯也看得出来。两人吃完泡面之后恢复了一些体力,终于开始讨论刚才发生的事情。

 

“他会杀了那个人吗?”帕莱斯问,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镇子上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被绑架和恶意伤害,能看城里新闻的电视也没有听说过那样的事情,金斯伯格的游戏进行得悄无声息,掩埋一切的办法就是把目击者同时也是受害者给处理干净。

 

“应该会吧。”伊泽尔脸上没有帕莱斯那样的恐惧,只有一种无力,如果说帕莱斯没有逃跑是出于孩子天然的服从和对生存的恐惧,他还留在这里就是相信金斯伯格不会伤害他们,否则刚才在地下室里金斯伯格就动手了。

 

金斯伯格想要的是继承人,刚才便是他培养继承人的第一步。

 

“那我们要报警吗?”帕莱斯又问,她稍微清醒一点了,毕竟那个被伊泽尔称为“爸爸”的男人并不是他们的亲生父亲,没有必要帮他隐瞒罪行,只是这么做了之后,她会再次回到孤儿院里。

 

帕莱斯不认为自己像伊泽尔一样容易被富裕的领养家庭看上,甚至普通家庭也不会喜欢她这种有些孤僻的孩子,她早已过了最佳领养年龄,又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到现在她都不知道那天金斯伯格为什么会一眼相中她。如果要回到孤儿院,她必须做好在那里待到十八岁之后开始自食其力的心理准备,事实上金斯伯格是她最好的选择,也可能是仅剩的出路。

 

“你觉得呢?”伊泽尔看着帕莱斯的眼睛,他也在想同样的事情,不过他并不是担心失去金斯伯格之后也会失去上大学的供养者,而是在想另一件事。

 

想要再一次和帕莱斯进入同一个领养家庭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帕莱斯突然有点害怕和伊泽尔对视,她本来以为此刻的伊泽尔应该和自己拥有同样的恐惧,毕竟他刚才吐得那么厉害,但直勾勾看着她的眼睛里有盈满了某种她暂时还无法理解的情绪,后来回想起来,她觉得在那时候伊泽尔就已经疯了。

 

“还是报警吧……不然那个男人可能真的会死……”帕莱斯避开伊泽尔的视线,对方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地打量她,像在观察她的反应。

 

“好,那就报警吧。”伊泽尔说,他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在尊重帕莱斯的意愿,而他本人觉得怎样都无所谓。

 

于是,两人离开诊所,向警局走去。

 

那时警局还只有两人,通常情况下镇子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只会在休假日海滩上游客较多时发生一点摩擦需要他们去解决,帕莱斯从警局门前经过,有时会看见他们俩一起坐在外面的院子里聊天,有时则看不见人。

 

这种人口规模的镇子,警局就像一个摆设,两名警察也是镇民出身,大人们互相之间都认识,如果发生了邻里纠纷,因为沾亲带故,他们也不方便插手,这种情况下还是德高望重的金斯伯格医生出来主持公道更得人心。

 

帕莱斯的脚步有点沉重,在被收养之前,她就知道金斯伯格在镇子上的地位,如果她来到警局,告诉那两个平日里懒洋洋的警察镇子上最受爱戴的医生其实是个杀人狂,此刻他正在诊所下的地下室里虐杀一名不知姓名的男士,警察们会不会觉得她在异想天开?

 

果然还是算了,帕莱斯想。其实在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她就在隐隐期待伊泽尔能投出一票否决,他平时那么爱招惹帕莱斯,这一次却完全顺着帕莱斯的意思,这点出乎了帕莱斯的意料,她也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收场了。

 

“他们好像不在。”伊泽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帕莱斯抬头望警局,那是一间只有一层楼的小房子,屋子里关着灯,门也上了锁。

 

帕莱斯不知道,那两人轮流值夜班,所谓的夜班,其实也只是在办公室里的小床上睡觉,以防镇民有什么紧急情况需要立刻找到警察。这会儿其中一名负责值夜班的警察已经躺下了,他在晚餐时喝了点小酒,正处在醉意朦胧即将入睡的边缘。帕莱斯没有想到她还可以敲门试试,伊泽尔也没有提醒她可以这么做,看见警局这般景象,她单纯以为里面没有人。

 

她在警局门口呆站了一会儿,转过头,对上伊泽尔的视线之后,对方对她说:“我们回去吧。”

 

回到诊所里,金斯伯格依然没有离开地下室,屋子保持着他们离去时的模样,帕莱斯脚步虚浮,白天发生的事情好像一场梦,或者她看过的一个电视节目,一切都那么没有实感。她摇摇晃晃往自己房间走去时,伊泽尔像往常那样问她要不要看电视。

 

去了一趟警局之后,伊泽尔的状态完全恢复了,他变得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对帕莱斯说:“我去做一点爆米花。”

 

帕莱斯看了一眼自己房间的门,又看了一眼客厅的沙发,像提线木偶一样走向沙发,不一会儿就听到厨房传来哔哔啵啵的声音。

 

伊泽尔的爆米花加入了大量的黄油和融化的巧克力,晚上没有吃好的帕莱斯突然有了食欲,于是两人窝在一起,一边看综艺节目一边吃爆米花。

 

身体被切开的男人一定也是综艺节目的一部分,帕莱斯的脑中不断闪过这样的想法。

 

她忘记那天自己都看了什么,只记得那盘爆米花的味道很好,几乎都被她一个人吃了,伊泽尔吃了两粒之后,见她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就没有再向盘子里伸手。她需要用很多很多甜蜜的味道来调动多巴胺,以麻痹自己挥之不去的恐惧。

 

这天夜里是帕莱斯第一次失眠,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那声音越来越大,快要充满整个房间。她从床上坐了起来,破天荒地想去找伊泽尔。她发现今天自己对伊泽尔的感情完全变了,如果说以前还觉得他很讨厌,那么现在他就变成了她恐惧深渊里的那根蜘蛛丝,除此之外她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抓住了。

 

可是还没打开房门,帕莱斯就听到了上楼的脚步声,那是金斯伯格从城市里定制的皮鞋才会发出的清脆声响,她屏住呼吸,仿佛这样就可以不被人发现,直到那声音消失在金斯伯格自己的房间里。

 

什么也没发生,这比发生了什么还让帕莱斯难熬,如果金斯伯格挥舞着手术刀要杀了他们,她还可以肆无忌惮地尖叫着逃跑,但金斯伯格只是赞扬了伊泽尔,就让他们回来看电视。

 

这种情况自己到底应该如何应对呢?帕莱斯之前的十余年人生里从未学习过这样的知识,此刻就连本能都没有发挥作用,因为她也开始像伊泽尔一样不觉得金斯伯格是危险的。

 

帕莱斯终于睡着了,她做了个梦,梦到地下室里的男人变成了生物课老师教他们识别人体器官的模型,他躺在医用床上,眼睛睁得像木偶那么圆,然后长着金斯伯格脸的生物课老师打开他的腹腔,从里面掏出了硬邦邦的肝脏,向帕莱斯展示挂在下面的胆囊。

 

“来,你摸摸看。”金斯伯格笑眯眯地把那块肝脏递给帕莱斯。

 

梦中的帕莱斯没有任何恐惧,她伸手摸了摸,肝脏当然也是模型,硬邦邦冷冰冰的,被打磨得很光滑。

 

这时,躺在那里的男人却对她笑了一下。

 

帕莱斯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面有人说话,诊所里常常有患者进出,不过他们从不被允许来到楼上,所以帕莱斯判断应该是来了客人,被金斯伯格邀请到了客厅。她把房门打开一条缝隙,果然看见了一个穿着警服的背影。

 

“那就麻烦您了,真不好意思,每次遇到这种事情都来找您。”那名警察说。

 

坐在对面的金斯伯格依然脸上摆着得体的微笑:“能为小镇做些什么,我也很高兴。”

 

帕莱斯呆呆看着这一幕,脑子里有个声音告诉她: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讲给警察听,带他去地下室,这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可是帕莱斯的身体动不了,警察脸上挂着的笑容让她明白如果自己真的这么说了,警察肯定不会相信,就算那个罪恶的地下室就在所有人的脚下。

 

这时,伊泽尔的声音也出现了:“您喜欢多糖还是少糖?”

 

“多放点,我爱喝甜的。”警察说。

 

伊泽尔在给他泡咖啡。

 

尽管帕莱斯从不认为伊泽尔真的是她的哥哥,可是他的一举一动就像是她的风向标,她已经明白伊泽尔放弃报案了,既然如此,她也应该放弃。

 

伊泽尔看到了从门缝里出现的帕莱斯,转头对警察道:“先生,我妹妹醒了,我要去给她做早餐。”

 

“去吧去吧。”警察拍着他的肩膀,转头对金斯伯格道,“你这个儿子可真懂事。”

 

警察特意强调了“这个”,小镇上无人不知金斯伯格还是单身,按照法律规定,以他和帕莱斯的年龄差,他是不被允许收养帕莱斯的,可是这种远离世俗的小镇也远离了法律,因为金斯伯格是个有名望的人,各种手续很快就办理完毕了。他对外宣称之所以收养两个孩子是因为他们感情很好,自己不忍把他们拆开,外界也认为金斯伯格看上的应该是更加优秀的伊泽尔。

 

毕竟这个镇子虽然有一所医学院,但学生都是从城市里来的,他们毕业之后不会留在小镇上,而要去大城市寻求发展。金斯伯格终有退休的一天,小镇比他还需要一个诊所的继承人。

 

这就是金斯伯格叫伊泽尔出来给警察泡咖啡的原因,迟早有一天,这里会由伊泽尔接手,他会像“父亲”一样帮忙处理警局的很多事情。

 

“刚才是怎么回事?”帕莱斯跟到了厨房里,看伊泽尔正把两片面包放进面包机。

 

“有两个游客在海滩上打架,需要伤情鉴定来决定赔偿的金额。”伊泽尔说,这也是法医工作的一环,但因为小镇没有法医,所以警察过来拜托金斯伯格。

 

“那个男人怎么样了?”帕莱斯又提起这个话题。

 

她很希望伊泽尔反问她“哪个男人”,这就证明昨天发生的事情只是她在做梦,或者幻想,总之不是真实的就行。

 

“已经死了。”伊泽尔说,“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我帮金斯伯格一起把他扔到了海里。你知道吗,只要把尸体装进油漆桶,再灌上水泥,扔进海里之后就没有可能浮上来了。”

 

伊泽尔就像是在教帕莱斯烤面包机怎么使用,轻描淡写之间,他已经做好了一个简单的火腿三明治,中间的火腿给帕莱斯切得厚厚的,在孤儿院里她有些缺乏营养,来到这个家里之后,负责照顾她伙食的伊泽尔总是把食物做得很丰盛。

 

难怪伊泽尔什么都没有对警察说,帕莱斯想,就在她还做着那个怪诞的梦时,他已经是共犯了。

 

 

 

06

 

金斯伯格并不随心所欲挑选对象,他的目标大多是慕名而来的自杀者。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小镇那梦幻瑰丽的海滩而后面无数人选择结束自己的山崖一起名声远扬,要分清哪些是来享受周末,哪些则是来结束生命的游客很容易,选择在人少的工作日现身,为了不被人看见不选择乘坐交通工具,一小时车程往往会让他们走到气喘吁吁,甚至没有力气再去登山。但就算如此,他们还是会迈着疲惫的双腿往山崖上走去。

 

就像昆虫被光吸引一样,他们被死吸引。

 

金斯伯格在发病的时候会去山脚下等待合适的目标——一起生活了数年之后,帕莱斯观察到他有一种病态,他并不是随时都会丧失理智想要杀人,而是会经过一个周期,刚刚杀过人之后,他会变得异常平静,他温文尔雅地和镇民打交道,充满耐心地给伊泽尔和帕莱斯讲解一些基础医学知识,还会教授他们急救的方式,让他们试着帮助一些状况不那么危险的病人。总之,这个时期的他完全就是个好好先生,也算得上孩子们的好父亲。如果诊所的工作不忙,他还会给两个孩子做饭。

 

和伊泽尔擅长的孤儿院菜单不同,金斯伯格会很多讲究的菜肴,有时候他还会专门开车去城里买最好的牛排,然后温柔地教导两人餐桌礼仪。

 

这种时候,帕莱斯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她真的有一个温馨的家。

 

但这种情况只能维持几个月,随着时间推移,金斯伯格会逐渐变得情绪不稳定,先是脾气暴躁,一点小事都会惹怒他,渐渐的他开始踢打家里的东西,并且无缘无故对伊泽尔和帕莱斯发火。

 

伊泽尔面对他的暴怒总是很冷静,事实证明这也是正确的应对方法,只要无视他的大喊大叫,他就会短暂地恢复平静并回到自己房间里。但这种事被帕莱斯撞上时,她就没办法做到像伊泽尔那样面如止水了,就算明白金斯伯格的怒火并非因她而起,她还是会下意识地用瑟缩这个动作来保护自己。一旦她表现出恐惧,金斯伯格就会更愤怒——这就是人类的暴力机制。有一次,金斯伯格把餐盘用力摔在帕莱斯面前,碎片从地板上反弹上来,划伤了帕莱斯的脸,那时帕莱斯被眼前如野兽般大喊大叫的男人吓呆了,甚至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脸正在流血,伊泽尔冲过来,把帕莱斯拽进自己的房间,然后锁上门,他们听见金斯伯格在外面用力拍打房间门,地板似乎都在随之摇晃。伊泽尔冷静地看着那扇门,直到门板不再发出震动,他才走过去,把耳朵贴在门上,转头对帕莱斯说:“他下楼了。”

 

两人来到窗边,看见金斯伯格开着车子离开了诊所,他要去狩猎新的猎物。

 

这一天也变成了金斯伯格不会出现在诊所里的日子,其实只要有谁一直守在他的办公室门前,就会看见他拖着沉重的麻布口袋从外面出现在诊所一楼的走廊,然后顺着走廊把麻布口袋拖到他的办公室里。通常那个麻布口袋都在往外面淌血,作为医师,金斯伯格有更好的办法不留下任何秽物就把猎物弄回地下室,但是狩猎那一瞬的发泄对于缓解他的情绪不可或缺,好几次他因为太过用力,当场把猎物杀死,后续的沉尸处理多花了他很多时间。

 

有时,金斯伯格找到了合适的猎物却没有杀戮的欲望,也会把伤者养在地下室里备用。

 

那天帕莱斯在伊泽尔的房间里待了很长时间,伊泽尔下楼去拿来消毒的碘酒,用棉签蘸着药水涂在帕莱斯的伤口上,帕莱斯后知后觉感觉到疼痛,她倒吸一口气,让伊泽尔轻点,但对方在金斯伯格不在家时懒得再装温柔体贴的好哥哥,捏着她的脸说那你自己来。

 

说完伊泽尔拉开自己书桌前的椅子,开始看一本他从金斯伯格那里借来的医书。刚才被拽走那一刻帕莱斯还对伊泽尔产生了一些感激,现在这种情愫被脸颊上的疼痛弄得全然消失了,她已经习惯了和伊泽尔的这种相处方式,对方似乎对她比小时候好了一点,但也只有一点。

 

“有镜子吗?”帕莱斯问,她瞥了一眼伊泽尔,伊泽尔看得很认真,她有点搞不懂伊泽尔在想什么,似乎和一个隔一段时间就会想杀人的男人住在一起是很正常的事情,伊泽尔已经平静地接受了事实,并且打算继续按照计划申请医学院。

 

帕莱斯已经想过无数次要不要逃离这个家了,只要伊泽尔提议一起逃走,她立刻就会点头同意,但伊泽尔从来不提。

 

伊泽尔从抽屉里拿出一面小圆镜,帕莱斯把镜子翻过来,看见背面印着最近很流行的某部动画里的角色,不过这部动画的大部分受众都是女生,伊泽尔在家里从来没看过。

 

“谁给你的?”帕莱斯对着镜子给自己消毒,她在来到诊所帮忙之前就很习惯做这种事情,孤儿院里那几个老师没空照顾所有的孩子,但凡受的伤不严重,他们都需要自己处理。

 

伊泽尔从书里抬起头,笑了:“你吃醋?”

 

帕莱斯把镜子扔到了伊泽尔面前,那小圆镜在桌上旋转了好几圈才停下来,同时响起的是帕莱斯甩上门的声音。

 

太荒谬了,帕莱斯想,此刻金斯伯格正在寻找新的猎物,他像个死神一般游荡在山崖边上,而帕莱斯则在想那个粉红色的小镜子是不是学校高中部哪个女生给伊泽尔的,她一定也疯了。

 

和帕莱斯猜想的不同,今天金斯伯格在傍晚时分返回了诊所,他没有物色到合适的猎物,毕竟幸福小镇不是每天都有外来的自杀者。除了自杀者之外,最佳选择是背着登山包孤身一人的徒步旅行者,这种人一般来自很远的地方——如果住在附近还要背着大包小包来登山看海就太做作了,他们没有开车,失踪之后也就不会有空车停在路边引起别人的注意。

 

然而今天金斯伯格在海滩附近没有看到任何人,可能是因为天气不好,空气潮湿闷热,这种天气很容易下暴雨,户外爱好者们最在意的就是天气。

 

他的车子开回诊所时,帕莱斯正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做暑假作业,忽然房门被人激烈地拍打,她惊出一身冷汗,像盯着怪兽一般盯着那扇震动的门,门后传来伊泽尔的声音:“帕莱斯,把门打开。”

 

帕莱斯这才发现刚才自己一直屏住呼吸,脸都憋红了。她走过去打开门,伊泽尔一把拉住她就往自己的房间走。然后,伊泽尔甩上房门,一手给门上了锁,另一只手攥着一把菜刀。

 

那把刀子是伊泽尔从厨房拿出来的,平时用得很顺手。

 

帕莱斯不知道伊泽尔突然之间怎么了,她刚想问,就听到金斯伯格上楼的声音,她的冷汗也从背后淌了下来,往常金斯伯格一旦离开诊所,就不会再在三楼现身,今天却这么早回来,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他怎么回来了?”帕莱斯小声问。

 

“我刚才在窗边看到他了,他下车的时候是空着手的。”伊泽尔说。

 

帕莱斯明白了,金斯伯格没有找到合适的猎物。

 

“现在怎么办?”帕莱斯紧张地看着伊泽尔,伊泽尔的脸上也久违的有了一丝慌乱。

 

什么嘛,原来他也在害怕,帕莱斯想。这些日子伊泽尔表现得太镇定自若,使得帕莱斯开始质疑起自己的恐惧,看见伊泽尔也会露出这种表情,她松了一口气。

 

“你先待在我的房间里。”伊泽尔说。

 

金斯伯格没有来找他们,但是一直在楼上逗留,他走来走去,脚步听上去相当焦躁。过了一会儿他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得很高,不断切换频道,却没办法静下心来看任何一个节目。

 

晚餐时间到了,金斯伯格进了厨房,不多一会儿便端出了简单的晚餐,喊伊泽尔和帕莱斯的名字。

 

“你们在家吗?出来吃饭了。”

 

帕莱斯看向伊泽尔,用眼神询问他要不要出去,伊泽尔一手拿着刀,一手放在门把手上:“我们暂时不饿,爸爸您先吃吧。”

 

金斯伯格知道这两个孩子都有自理能力,既然他们说不想吃,他也不勉强。不过刚才听伊泽尔的措辞,很明显帕莱斯跟他在一起。

 

他清楚他们在想什么,事实上到现在这两个孩子还一次都没有逃走过,这已经很让他意外了,那天他本来还以为等处理完了地下室里的猎物,回到楼上后会发现他们已经不见了。他不担心他们报警,小镇的警局跟他关系密切,他免费为他们做过很多次法医的工作,那两个警察讨好他还来不及。镇上的人也都知道他收养他们的事情,不论他们逃到哪里去,都会有人联系他。

 

除非他们顺着公路逃去城市,不过以他们的年龄和所接受的教育,在城市里根本活不下来,迟早还是会被送回孤儿院。

 

他没想到的是,当他心满意足从地下室出来时,他们正乖乖待在各自的房间里,根本不打算挣扎。

 

他为此感到兴奋,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他们果然是可以成为继承人的人选。除了继承这家诊所,还要继承他的疯狂。

 

伊泽尔一直把耳朵贴在门上,过了片刻皱起眉:“他吃晚饭之后又去看电视了。”

 

帕莱斯的后背还在冒汗,她没有勇气在这种时候打开伊泽尔的门回自己房间,也没有勇气一个人自己待着,金斯伯格的身体里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生长出一只恶魔,在把这只恶魔释放出去之前,贸然靠近他会有危险。

 

“我饿了。”帕莱斯说。

 

“我也饿了。”伊泽尔说,“要喝饮料吗?”

 

伊泽尔的书桌上放着一瓶汽水,两人轮流把它喝光之后,饥饿稍微缓解了一点。金斯伯格就像是知道只要自己在外面他们就不会出来一样,故意继续在三楼逗留,这也是他折磨人的一种方式。直到漫天繁星,他们还能听到门缝漏进来的足球比赛的声音。

 

“你今晚就在我这里睡吧。”伊泽尔说。

 

是出去面对疯狂期的金斯伯格更讨厌,还是和伊泽尔一起睡更讨厌,帕莱斯无法比较,不过和伊泽尔待在一起,至少没有性命之忧,何况伊泽尔手中一直都握着那把菜刀,直到两人挤在一张床上,菜刀也被带到了床上。

 

后来帕莱斯反复问自己为什么没有独自跑掉,那一天伊泽尔紧握着菜刀的画面就会作为答案浮现出来,不论如何,伊泽尔都在保护她,并且会一直保护她。逃走似乎是对这样的伊泽尔的背叛。

 

金斯伯格第二天抛下了诊所的工作,花了一整天时间去海滩边游荡,头天夜里闷热了一整天的小镇终于下了一场暴雨,第二天是周六,天气很好,沙滩上挤满了医学院的学生和城市里的游客,金斯伯格在山崖边发现了一个落单的背包客,那人主动和他搭话,问他是不是本地人。

 

“我看着不像本地人吗?”金斯伯格笑着明知故问,给对方递上一支烟,“我的诊所就在公路边,白房子,很显眼,如果你在这里待的时间长,说不定会有需要。”

 

那人吸着他的烟,笑笑:“我不会待很长时间的,我只是路过这里,听说海滩很漂亮,特地来看看。”

 

“那你应该去山上看,在那里眺望落日余晖非常美。”

 

“我也是这么想的。”

 

“要我载你一程吗?”金斯伯格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自己的车,“你背着这么多东西,上山应该很消耗体力吧,我可以开车带你从后山绕上去。”

 

“真的吗?那就太谢谢你了。”

 

这里没有什么后山,只有那条通往悬崖的栈道,除了徒步,没有其他办法上山。可惜外来的背包客不熟悉地形,还很庆幸遇到了金斯伯格这样的好人。金斯伯格衣冠楚楚,谈吐和所有的镇民都有所不同,不论是谁,都会在交谈中很快被他俘获,没有由来地信任他。

 

于是,背包客坐进了金斯伯格的车子,后者把车开到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才掏出了一根细麻绳,趁对方不注意勒在他的脖颈上——自从被帕莱斯发现地上的血点子之后,他决定还是用这种既可以发泄情绪又不会弄出血的方式来捕猎。

 

听到汽车停在诊所门前的声音时,伊泽尔和帕莱斯不约而同来到窗边,看着金斯伯格下车,从后备箱拖出一个巨大的麻布口袋。

 

只要今晚从地下室里走出来,金斯伯格又能变回那个慈父了,帕莱斯不禁对此有些期待,她知道这种想法很扭曲,但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处境,只能这么想来让自己好过一点。

 

这时,她又听到了脚步声,金斯伯格上来了,他咚咚地敲伊泽尔的房门,对伊泽尔说:“你到下面来一下。”

 

伊泽尔打开了房门,声音轻快地和金斯伯格聊了几句,他问了金斯伯格一个医学上的问题,后者则很有耐心地回答,如果不帕拉斯知道他们要去什么地方,这气氛也还算得上是融洽。她学着伊泽尔的样子把自己的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到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然后脱力地靠着门坐下,直到太阳从海平面上降落,日夜交替的一瞬让帕莱斯没有开灯的房间陷入漆黑,她才发现自己刚才似乎清醒着失去了意识,时间就在她一动不动地呆坐里流逝了。

 

肚子发出咕噜的一声,帕莱斯饿了,金斯伯格和伊泽尔都没有回来,她走到冰箱前,从里面拿出中午的剩菜,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在等待微波炉发出一声叮响的时间里,她好几次起身走到通往下面的楼梯前,想看看有没有人上来,下面的诊所却始终黑暗又安静。

 

伊泽尔现在在干什么呢?帕莱斯不想去想象。她把热好的剩菜拿到自己房间,坐在书桌前狼吞虎咽地吃完,将碗盘拿去厨房里清洗时,她再度站在楼梯前张望,依然没有人上来。

 

有个声音对她说:要不你还是逃走吧。

 

帕莱斯静静注视着楼梯下方的黑暗,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自己的身影,她想象着自己在那条通往城市的公路上踽踽独行,离白色的诊所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想象逃离是对逃离的代偿性满足,想了一会儿之后,她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等伊泽尔回来,但直到她睡着,都没有听到伊泽尔上楼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帕莱斯推开房门时,伊泽尔正把两人份的煎鸡蛋放在餐桌上。

 

“你醒了?洗漱完过来吃早餐。”伊泽尔说话的语气像往常一样。

 

“他呢?”帕莱斯问。

 

“有几个患者都预约了今天的手术,一大早就在忙。”伊泽尔把牛奶盒打开,问帕莱斯:“要吗?”

 

帕莱斯点头,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她听到伊泽尔突然说:“我申请到医学院了,金斯伯格帮我写了推荐信。”

 

 

 

07

 

升上大学之后,伊泽尔正式成为了金斯伯格的助手,帕莱斯则独自在校园里生活。孤儿院里的孤儿大部分都被来自城市的父母领养,毕竟这个小镇没有那么多需要孩子的家庭,而伊泽尔和帕莱斯是个例外,他们不像其他孤儿一样一经领养就会转学,继续留在镇上仅有的那所中学,后果就是帕莱斯的身份变得非常微妙。

 

孤儿在学校里容易遭受欺凌,这是大家的共识,但欺凌帕莱斯的人还没来得及出现,她的身份就转变了,她成为了镇上最受尊敬的医生的女儿,因此,其他孤儿和她之间有了距离感,而那些正常家庭的小孩又对她充满了嫉妒。

 

这个小镇在变成“幸福小镇”之前,除了打渔以外没有任何支柱产业,镇子里的大部分家庭都同样拮据,他们未来的出路就是继承父母的工作,有的是渔民,有的经营着货品不齐全的商店,有的成为普通工人,还有的成为教师,进入镇里的学校任教。当然,孤儿院已经很久没有为镇上的人提供过新的岗位了,这几年在火车站抛弃孩子的外地人少了很多,孤儿院甚至因为孤儿人数太少无法得到充足的补贴,开始拓展新的业务,他们会在工作日帮忙照料城市和附近镇子的残障儿童,并收取一定的费用,帕莱斯婴儿时期住过的那个育婴房就被改造成了残障儿童托管屋。

 

能够升上大学并且从这个镇子走出去的人少之又少,正因为镇民的孩子清楚自己的命运,所以才会在帕莱斯成为医生的女儿后产生不平衡心理。

 

帕莱斯在不知不觉间被孤立了,她就像教室里的透明人,没有人招惹她,也没有人对她示好,她并不在意,在孤儿院时,最让她感到放松的就是独自一人躲在钟塔上的时刻,现在她无时无刻不处于精神上的钟塔之中。

 

非要说有什么不习惯,就是那个总在校门口堵着她要跟她一起回去的伊泽尔不见了。

 

不过,因为这是个非常狭小的小镇,帕莱斯寂寞不了多少时间,就能从学校步行到诊所,然后看到比她早回来、已经在诊所里帮忙的伊泽尔。

 

伊泽尔没课的时候都会在诊所帮忙,他很热衷于医师助理这项工作,每当帕莱斯放学回来看见伊泽尔穿着金斯伯格给他的白色外套和后者站在一起,都会觉得伊泽尔已经完全融入了这间诊所,就像是格莱特发现汉赛尔和糖果屋里的女巫站在了同一阵线。这时候她会有些害怕伊泽尔。

 

但当伊泽尔把那件白色外套脱掉,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帮帕莱斯做饭时,帕莱斯又会重新找回对伊泽尔的亲近感。

 

轻松的日子没有度过太久,某天晚上帕莱斯突然听到有人在敲她房间的门,她从床上坐起来,下意识抓住了放在枕头下的一支圆珠笔,并且把笔尖按了出来。一起生活这么长时间,她已经能分清伊泽尔敲门和金斯伯格敲门的区别了,现在正在敲打她房门的显然是后者。

 

“帕莱斯,你睡着了吗?”果然是金斯伯格。

 

帕莱斯攥着那支笔,像当初伊泽尔攥着菜刀一样靠近门后,问:“有事吗?”

 

“出来帮一下忙。”金斯伯格说。

 

空气在这一刻变得很压抑,帕莱斯沉默了好一会儿,拒绝的话像飞快膨胀的气球那样充满了她的脑子,然而说出口的却是:“好。”

 

帕莱斯打开了门,她看见金斯伯格穿着一件衬衫,两边的袖口都挽到了手肘,这样也没能避免衬衫沾满血污。

 

今天是那个日子,帕莱斯放学回来时就没有看见金斯伯格和伊泽尔,只在餐桌上看到了留给她的泡面。

 

金斯伯格见帕莱斯开了门,便转身往楼梯方向走去,帕莱斯跟在他身后,把圆珠笔藏在睡衣的袖子里。

 

三楼,二楼,一楼,走廊,帕莱斯终于停在了金斯伯格的办公室大门前。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当初有的选,她根本就不会来这个小镇。

 

地下室的入口再次在帕莱斯面前张开了它充满着血腥味的嘴,将她一点一点吞没,她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击打在心跳上,而前方唯一的安慰竟然是伊泽尔也在。当她再次踏进那扇连门把手都黏糊糊的铁门时,出现在眼前的不是想象中地狱般的场景,而是十余个大小不一的黑色垃圾袋。

 

伊泽尔正坐在那张有镣铐的床上吸烟。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吸烟的?帕莱斯完全不知道。

 

看见帕莱斯来了,伊泽尔抬起头,对她笑笑算是打了个招呼:“今晚要处理的份量实在太大了,爸爸就说让你也来帮忙。”

 

帕莱斯并不知道这是服从性训练的一个环节,伊泽尔当初也经历过,只是把这些黑色的塑料袋处理掉对她来说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不去想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很难不想。

 

而且话说回来,这些塑料袋加起来的份量也太大了,那完全不是一个人能产生的“垃圾”,除非那人是个超级大胖子。

 

“过来,帕莱斯,你拿这几袋轻的。”金斯伯格走到几个堆放在一起的袋子面前,对帕莱斯招了招手,帕莱斯走过去时,不小心踢到了什么东西,她低下头一看,是一根黑色的棍子。

 

帕莱斯见过这根棍子,有一次她在海滩上拾垃圾,两个游客因为一点小摩擦大打出手,赶来的警察就从腰间抽出了这根棍子呵斥他们停下。

 

她的目光又落在黑色垃圾袋上,不由自主咽了一口空气。那里面装的是谁?她不敢问。

 

金斯伯格主动开口:“今天运气不太好,被一个警察看见了,只好把他一起带了回来。”

 

说着,他露出笑容,仿佛在告诉帕莱斯他才是这个小镇的法律。

 

“那家伙被我打晕之前用无线电联络了他的同事,所以我们得快些把这些尸块处理掉。”金斯伯格说着,从腰间拔出一把枪,“还有这东西也要一起,上面有警号。”

 

帕莱斯沉默不语地拎起了金斯伯格分给她的那几袋,后者教她如何把它们填入一只油漆桶,再往油漆桶里注入水泥,这样一来,运载过油漆桶的车子也不会留下太大味道。

 

伊泽尔在另一个房间搅拌好水泥,帕莱斯这才知道那些装过医疗器械的纸箱现在不是空的,它们装着其他东西。

 

金斯伯格的汽车后备箱不大,一次没办法装下全部油漆桶,所以需要往海边来回两次。帕莱斯抱有一丝期待,希望把油漆桶装进后备箱之后,金斯伯格能让她回去睡觉,但那个人并没有这么快放过她,她只好坐进了那辆装着尸块的汽车后座,于寂静的夜里和他们一起来到海滩。

 

金斯伯格选择弃尸的地方是另一个没有那么有名的悬崖,这里汽车可以直接开上去。事实上,这里作为自杀的地点更不容易被人发现,但人们选择死亡的地点有时候并非只考虑环境因素,它的名气也很重要,如果那里死过很多人,就会让人觉得那就是渴死者的归所。

 

帕莱斯是第一次来这里,黑漆漆的夜晚她看不清沿途的景色,只模糊看到了很多树,树们在夜色中张牙舞爪,就像童话里巫婆的森林。三个人一起把油漆桶从后备箱搬出来,往下扔的工作他们没有交给帕莱斯,毕竟她身量未足还很单薄,稍一用力说不定把自己给带下悬崖。她被允许站在一边,听油漆桶们噗通噗通落水的声音。

 

然后车子载着帕莱斯回到诊所,开始搬剩下的油漆桶。

 

这天夜里,帕莱斯又失眠了,照理说她这个年纪不应该总失眠,她非常清醒地在床边坐了一整夜,只觉得胳膊很酸,手也抖个不停,她突然站起身,走到窗边想跳下去。

 

三楼,跳下去有一定概率幸存,那会让她比死还难受。

 

帕莱斯站在窗边想象了一会儿自己从高处跃下摔得稀碎的样子,情绪缓缓平静了下来。从这一天起,她便时常想象自己从哪里跳下去,有时也会想她再度踏上那条看不清尽头的公路,她的人生路越来越狭窄,路牌上只剩下逃和死两个地点。

 

之后的几天,小镇上来了很多警察,警察的失踪可以算得上近几十年最轰动小镇的大事,他们到处走访调查,也来过诊所,金斯伯格装模作样地表演着惊讶和惋惜,帕莱斯有点明白他看上伊泽尔什么了,这两个人在人前表演的模样简直如出一辙。

 

伊泽尔跟他根本就是同类。

 

这个想法在帕莱斯的脑子里炸开,她觉得自己太傻了,竟然还担心独自逃走是对伊泽尔的背叛。

 

早上警察离开之后,帕莱斯装病没有去学校,她开始悄悄收拾自己的行李。金斯伯格从不给他们零花钱,每次购物之后都需要记账,把账单和找零给他检查,严格控制两人的经济就是为了杜绝他们产生逃离这里的想法。所以如果帕莱斯要离开,她能随身携带的就只有冰箱里的食物。

 

伊泽尔上大学之后,金斯伯格给他买了手机和电脑,帕莱斯偶尔也会用那台电脑浏览网页,她查过了,沿着公路走到城市只需要六七个小时,这些食物完全够她在路上吃。

 

但抵达城市之后又该怎么办呢?她不想去考虑这个问题,只要能离开这里,总会有办法的。

 

就在帕莱斯把食物都塞进自己的书包,打算等金斯伯格给病人看诊的时候偷溜出去时,伊泽尔回来了。

 

“今天不是有课吗?”金斯伯格看到他,问道。

 

“您刚才不是发消息说帕莱斯生病了吗?我回来看看。”伊泽尔说,“她什么病?”

 

“不知道,她说睡一会儿就好。”金斯伯格说。

 

在医生面前装病是很不明智的举措,好在金斯伯格一点也不关心帕莱斯的健康,帕莱斯说不需要他诊断,他就真的不再过问这件事。有时候帕莱斯觉得自己在金斯伯格心中的份量就像是购买宠物时顺便买下的玩具,因为看见宠物正在撕咬那个玩具,于是便把它们一起带回了家。

 

这种不在乎给了帕莱斯很多喘息的余地,她对此没有任何意见。

 

伊泽尔会这么关心她倒是出乎她的意料,她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好把装满食物的书包塞进衣柜,自己则躺在床上,裹紧了被子。

 

伊泽尔上来了,帕莱斯听到他敲门的声音,她装作熟睡不去理会。

 

“帕莱斯,把门打开。”伊泽尔说,他的语气冰冷又怪异。帕莱斯不想服从这个命令,依然蜷缩在被子里。

 

伊泽尔离开了,但不等帕莱斯从床上起来,他的脚步声再次出现在门口,这次他没有敲门,而是把一把钥匙插进了帕莱斯的门锁里。

 

帕莱斯感觉自己的身体凉掉了,她从来不知道除了自己手中的那把以外,这个家里还有其他她的房门钥匙。这就是那天伊泽尔锁上了房门,还要手中拿着刀子的原因吧?他知道金斯伯格手里有备用钥匙。可金斯伯格一次也没用过,使用它的反而是伊泽尔。

 

帕莱斯浑身僵硬,除了装睡她别无他法,随着钥匙一声清脆的响声,伊泽尔推开房门,走到帕莱斯床边。

 

伊泽尔的语气很淡然,但开口第一句话就让帕莱斯觉得自己坠入了深渊:“我一回来就去检查了冰箱,里面少了很多东西。”

 

帕莱斯不说话,她感觉到伊泽尔的手落在了她的被子上:“你知道吗,我很了解你,从你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我就一直看着你。”

 

说这句话时,伊泽尔的声音带着笑,帕莱斯却不觉得此刻的他很亲切,反而有种暴风雨前的平静感。

 

“昨天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知道你一定平静不下来,所以他给我发消息说你生病了,我立刻就猜到你想做什么。”伊泽尔的手抓住被子,把它慢慢抽离帕莱斯的身体,“你要去哪里,帕莱斯?”

 

帕莱斯闭着眼睛,此刻她只能躲藏在自己视野的黑暗中。

 

她感觉到伊泽尔的手再度落在她身上,她的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那只手原本还在肩头,但很快滑了下去,她尖叫一声,从枕头下面抽出了圆珠笔。

 

帕莱斯的眼睛红了,眼眶里全是泪水,她早就想到这场兄妹过家家有结束的一天,她和伊泽尔从来就不是真正的家人。她颤抖着把笔尖对准伊泽尔的脸:“你再碰我我就刺瞎你的眼睛。”

 

“不错嘛,有长进,你终于学会反抗了。”伊泽尔低头看她,把手从她身上拿开了,“你觉得你能去哪儿?”

 

“只要不留在这里,哪里都行。”

 

伊泽尔的笑容逐渐变得疲惫,忽然,他抓住了帕莱斯紧握着圆珠笔的手:“你知道我为什么答应留在这个家里吗?”

 

这也是帕莱斯想知道的事情。

 

“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不明白吗?”伊泽尔抓住帕莱斯的手指用力收拢,把帕莱斯捏得很疼,“来吧,只要你有这个勇气,就刺下去吧。”

 

伊泽尔拉着帕莱斯的手,圆珠笔尖很快就到了他眼前,帕莱斯崩溃了,她想松手也松不开,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不敢发出声音,金斯伯格的脚步正在外面徘徊,成年之后帕莱斯才知道她的那点小心思也被金斯伯格看穿了,所以他才会给伊泽尔发那条消息。

 

把他们一起领养是正确的,金斯伯格想,宠物和玩具就应该在一起才对。

 

很快,帕莱斯哭得全身都软了,伊泽尔这才松开她的手,把她揽进怀里,声音也变得异常温柔:“你在怕什么?没有人会伤害你。”

 

 

 

08

 

只要闻过一次尸体腐败的味道,这一生都会觉得死亡如影随形。

 

好在身为医生的金斯伯格对这一点尤为注意,他总是在腐败还未发生之前处理好尸体,将它们密封得像制作罐头,最后沉入大海这个货仓里。但血液和身体组织液还是会不知不觉间爬进地板的缝隙,在那里发生一场场肉眼不可窥见的微生物盛宴。

 

久而久之,沾染了死亡气息的地下室变得像是一只死亡生物的腔体,再加上它自身的密不透风和阴暗潮湿,要习惯这种味道并不容易。

 

但对伊泽尔来说,还是比腐尸的气味要容易忍受一些。

 

伊泽尔曾经和腐尸一起生活了好几天,散发恶臭的分别是他的父亲和母亲。一开始只是一场司空见惯的争吵,伊泽尔趴在地上玩小汽车,父母在旁边讨论他听不懂的话题。讨论逐渐升级,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大,某一个瞬间,父亲掐住了母亲的脖子,把她按在地板上。

 

那时候伊泽尔有没有受到惊吓,他已经不记得了,就连这件事情都是后来收养他的邻居告诉他的。他们说父亲失手掐死了母亲,慌乱之下用一条电线吊死了自己,几天后尸臭味散发出来,无法忍耐的邻居报了警,警察破门而入,看见了倒在地上的母亲和挂在衣柜门把上的父亲,以及躺在地板上发呆的伊泽尔。

 

第一眼看见伊泽尔的人都以为他也死了,靠近之后才发现他的眼睛会跟随身边人影的移动而转动,警察把他抱起来,他没有哭,只是用充满困惑的眼神看着对方。

 

科学家总说人在三岁之前没有记忆,可惜那时候伊泽尔四岁,他一定记得什么,只是因为那段记忆足以把他的精神摧毁,大脑选择将之封锁起来。因此,伊泽尔的人生是从邻居家里开始的,他知道自己不是这个家的儿子,但因为那对夫妻没有孩子,很高兴能收养他。他从那时候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表演,他解读养父母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判断他们因为自己的行为所产生的感情,然后竭尽所能展现出乖巧的一面。

 

他以前就是个这么乖巧的孩子吗?伊泽尔不知道,从被警察救出来的那一刻,他的记忆就被全部清洗了。

 

只有养父母留在独自在家时,他才会卸下那副假面,什么都不做,只是长时间地盯着什么东西发呆。长大之后的伊泽尔觉得自己的灵魂大概是在地狱般的那几天里跟随父母的死亡一起死去了一部分,他才会觉得人活着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那么无趣。

 

可他又不得不活下去。

 

不久后,一直怀不上孩子的养母怀孕了,孩子接二连三地来到这个家里。在怀上第三胎时养父母悄悄商量过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毕竟养育四个小孩的经济负担对他们来说太大了。何况已经上小学的伊泽尔成绩很好,他要是愿意,他们应该一直供他读书,如果孩子太多,难免优先从养子的花销中进行克扣。但那样一来,他们之间一定会产生罅隙,长达十余年的投资却让双方心中都生出隔阂,是谁也不愿意见到的。

 

养父母去了一趟医院,本来是想咨询堕胎的事情,却发现养母怀上的是双胞胎。

 

时至今日伊泽尔也不觉得怨恨,无法为了一个收养的孩子选择杀死自己的两个孩子是人之常情,但他也更明白了人要生存下去必须对他人具备的功能性这件事。

 

分别那天养父母带着他开了很长时间的车,来到幸福小镇的海滩上,那是伊泽尔第一次见到海,即使在汽车后座上已经察觉到了空气里的微妙氛围,伊泽尔还是尽力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赤脚在海滩上追逐浪花。养父母给他买了海滩边小商店里售卖的冰淇淋——那时候的海滩上连一个像样的冰淇淋屋都没有,伊泽尔剥开冰淇淋的塑料纸,故意吃得很慢,以延迟自己再次变成孤儿的时间,到现在他都还记得那个冰淇淋是薄荷口味的,薄荷的凉意从口腔滑入他的胃中,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无数个跳入海中打捞垃圾的冬天,他都会想起那天薄荷冰淇淋的滋味,尽管他并不讨厌那个味道,却再也不想吃上一口。

 

太阳落山之后,伊泽尔被重新带回了车子里,养父开着车子寻找电视广告里的圣索菲亚孤儿院,然后伊泽尔就留在了那里。

 

孤儿院里的孩子都有着和伊泽尔相似的假面,他们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此生唯一的那个用血缘维系起来的家庭,接下来的人生要想生存下去,就必须满足别人的期待。但是当有意向领养孩子的家庭来到孤儿院时,他们又会争先恐后展现自己的天真无邪,就像在展现一件商品。

 

明明是充满了小孩子的地方,却散发着沉沉死气,伊泽尔在那时就已经对人生感到厌倦。

 

如果没有遇到帕莱斯的话,他大概也已经被海滩边的山崖所吸引,从那里一跃而下了吧?

 

帕莱斯从不讨好任何人,她在孤儿院里就是个异类,因为她有母亲,不需要被人收养。从第一次听到还是婴儿的帕莱斯爆发出啼哭声时,伊泽尔心中的那片死寂就被划破了。其他人在他看来都像空心的洋娃娃,一刀切下去里面什么都没有,帕莱斯却会露出真正的血肉。

 

那是和死亡完全相反的东西,它吸引着伊泽尔一再接近帕莱斯。他想攫取这些血肉,填充进自己空洞的身体里。

 

现在的帕莱斯在伊泽尔看来和小时候并没有太大差别,她也经由金斯伯格推荐进入医学院开始学习,并且成为了金斯伯格的第二个助手,但依然会在用手术刀切开人类的身躯时从眼底深处溢出恐惧。

 

“过来,练练手,医学院里可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金斯伯格笑着向帕莱斯递出手术刀,而所谓练手的对象是被绑在地下室里的一名登山客,登山客被绑在那张死过不知道多少人的铁床上,胸口剧烈地起伏,他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帕莱斯,帕莱斯从未见过一个如此强壮的男人能脆弱到这个地步。

 

无关强壮与否,人在面临死亡的时候总是很难冷静,就算是被金斯伯格诱拐来的自杀者,也会在感受到手术刀切开身体时本能地陷入恐惧。这一刻,施暴者便会觉得自己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能掌控比自己更加强大之人的生死。

 

诚然金斯伯格外表衣冠楚楚,美中不足的是他的个子十分矮小,那身正装里包裹着一个瘦弱的身体,所以就算是夏天,他也不会像镇上的其他男人一样穿短装,把他细瘦的四肢暴露在他人的视线中。

 

帕莱斯站在那里,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像是被吸进了登山客的瞳孔里,这一刻她比他还要绝望。她摇头拒绝了,心想如果金斯伯格恼羞成怒把她也绑在这张床上,她也认了。

 

在帕莱斯的视线之外,看见帕莱斯摇头的伊泽尔有一瞬紧张地蜷起手指,他视线飞快寻找着能够拿起来当武器的东西,但放置手术刀的器械盘就在金斯伯格身前,而他则刚好站在远离器械盘的床尾。

 

帕莱斯和伊泽尔同时屏住了呼吸,下一秒却听到金斯伯格的笑声,他用嘲弄的眼神看着帕莱斯,笑道:“胆小鬼。”

 

说完,他把手术刀收了回来,让帕莱斯去外面那间房间准备水泥。

 

就算关上了铁门,帕莱斯依然能听到登山客的叫声,搅拌水泥时她一直咬着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血的味道。

 

帕莱斯在这个晚上作出决定——毕业之后就离开这个镇子。

 

比起刚刚来到这个家里时,金斯伯格老了一些,他依然体面,皮肤却变松弛了,睡眠也比以前少了很多,常常在帕莱斯起床去学校上课之前就已经起来,为她和伊泽尔准备好了早餐。他自己则一边吃早餐一边看报纸,这时他会戴上一副金丝老花眼镜,看上去温文尔雅人畜无害。

 

帕莱斯对他有着很复杂的感情,这些年他的确如伊泽尔所说没有想过要伤害他们,但那只是肉体层面上的伤害,他知道被他收养的孩子注定被摧毁精神,这也是获得掌控感的一种方式。不论是伊泽尔的顺从还是帕莱斯的恐惧,都是他乐于啜饮的感情,这两个孩子满足了他单纯杀人得不到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非常爱他们。而从物质层面上,他也为他们付出了很多,医学院的学费一点也不便宜,再加上这些年两人的吃穿用度都远远超过普通镇民的孩子,他教导他们礼仪,让他们变得和自己一样优雅得体,没有人能看得出来他们出身于圣索菲亚孤儿院。

 

随着年华逝去,金斯伯格的精神问题变得更严重了,他无法接受自己的衰老,那会让他觉得自己正在变得越来越弱小,相处多年之后帕莱斯才察觉到,弱小就是金斯伯格最恐惧的事情,他需要用杀戮来证明自己的强大。

 

不过,现在他发病的时候,伊泽尔和帕莱斯不再只是无助地看着,或者躲进房间里把门锁上。他们会配合默契地一个人控制住金斯伯格躁狂的身体,一个去拿药,喂他喝下药物之后,他渐渐冷静下来,然后像一个喝醉的人那样软绵绵地陷进客厅的沙发里。

 

帕莱斯常常想,等他再老一点,老到无法作为这个镇子唯一的医生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时,她就可以揭发他的罪行,让法律来处罚他。事实上他现在已经不是唯一的医生了,伊泽尔毕业之后,名义上还是他的助手,但已经有了执业医师的资格,伊泽尔跟在他身边,只是为了继续向他学习医术。不得不说,能够肆意解剖活人的金斯伯格,医术比学校里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老师精湛很多。

 

那一天帕莱斯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她甚至想过把金斯伯格的精神药物替换成毒药,反正他很信任他们,不论他们给他递上去什么东西,他都会服下。但这种想法只能存在于帕莱斯的脑子里,就和她关于逃离与死亡的想象一样,日复一日在脑子里想着这样的事情慰藉自己,现时则是她连手术刀都不敢拿。

 

地下室里留下的后遗症让帕莱斯的外科成绩一落千丈,她害怕用刀对着患者,哪怕是学校买来给他们练手的人体标本。她知道自己绝对无法成为外科医生,于是专攻儿科,每年的社会实践课程她都会申请去给圣索菲亚孤儿院的孩子们做免费身体检查,似乎这么做就能减轻她内心的负罪感。

 

帕莱斯觉得那些结束在地下室里的生命全都是她的责任,假如她更有力量一点,更坚强一点,她就能把这接连不断的死亡制止,但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金斯伯格继续把人带进地下室,有时在要求她下去帮忙时,她也开不了口拒绝。

 

从十二岁被收养到现在,帕莱斯的灵魂上已经背负了至少三十条人命,他们盘旋在她上空,用空洞的眼睛看着她。

 

帕莱斯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用学到的医学知识给自己配置药物,好让她那个处于生死交界线上的灵魂获得片刻安宁。

 

这时候她又该庆幸自己家里是开诊所的,各种药物应有尽有。她在私自服用药物的一段时间后,发现伊泽尔也在服药,金斯伯格把管理账目的工作交给她,每个月有大量精神类药物不知所踪。

 

伊泽尔大概也发现了她在吃药,毕竟仓库里的药物都记录在账目上,少了哪些两人心知肚明。他们从没拆穿过彼此,这种情况让帕莱斯感到慰藉,至少伊泽尔正在品尝和她同样的痛苦。

 

 

 

09

 

“我们是不是应该给她取个名字?”

 

伊泽尔和帕莱斯带着热腾腾的饭菜来到藏匿他们救起来的女孩的小木屋时,帕莱斯突然问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随便你,反正我觉得叫她帕莱斯也无所谓。”伊泽尔说。

 

“这样叫她我听着会觉得很奇怪。”帕莱斯说着,打开小木屋的门,一道影子顿时扑了过来,把她抱个满怀。

 

“她还真喜欢你。”伊泽尔饶有兴味地看着这画面,在他看来有两个帕莱斯贴在了一起。

 

“就叫Mk-1吧。”帕莱斯说,之前她给女孩擦拭身体时,看见她身上纹着这样的编号。

 

“听着不像人类。”

 

“她看着也不像人类吧。”

 

两个人说着话,Mk-1已经迫不及待打开便当盒,伸手去抓里面的食物,帕莱斯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把叉子塞到她手心里:“我教过你怎么用餐具的,忘了吗?”

 

“我记得!”Mk-1说,她用叉子叉起一块肉,然后举到帕莱斯面前。

 

“是要你夸她。”伊泽尔笑着说。

 

帕莱斯摸了摸她的脑袋:“做得好。”

 

Mk-1抖了抖耳朵,笑得很开心。

 

待在小木屋里的时光让帕莱斯觉得放松,暂时不用去思考那个是逃还是死的问题,她看着Mk-1把便当盒里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和对方一样觉得满足。

 

伊泽尔则一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从包里取出打火机,蹲下身用火光照亮昏暗房间里的家具,回头问Mk-1:“这是你弄的?”

 

Mk-1歪着头,似乎没听懂他的问题。

 

帕莱斯站起身,走到伊泽尔面前,借着火光看见他所指的是柜子上的几道划痕,帕莱斯说:“可能这里本来就有这些痕迹。”

 

“这些痕迹很新,里面都没有填充进灰尘。”伊泽尔说。

 

帕莱斯半蹲下来仔细观察,发现伊泽尔说的不错,如果这是之前就有的痕迹,它们不应该这么新。

 

“这里也有。”伊泽尔换了个位置,帕莱斯顺着他火光的方向看去,看见沙发上也有划痕。

 

“还有这里。”伊泽尔又指了指桌子的边缘,“这两天应该没有其他人进过这里吧?”

 

这个问题让帕莱斯有些紧张,把Mk-1安置在这里后,她唯一担心的事情就是会不会被人发现。

 

“只有我一个人。”Mk-1说。

 

伊泽尔向着她走过去,拿起她的手,她毫无戒备地把自己的手交到伊泽尔手中,后者看见她的指甲缝隙里有很多碎屑。

 

伊泽尔尝试着摸了摸Mk-1的指甲,果然比人类的指甲更加坚硬,她身上像野兽的地方不止耳朵和尾巴。

 

“是在磨爪子吧?”帕莱斯问。

 

Mk-1点点头:“总觉得指甲不太舒服。”

 

“你等着,我回去拿指甲刀,一会儿帮你剪掉。”帕莱斯说,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在她看来Mk-1和一只亲人的小猫没什么区别,她抬头看了伊泽尔一眼,对上视线对方就知道她要说什么:“我在这里等你。”

 

帕莱斯以为伊泽尔只是懒得来回跑,没想太多就离开了,门关上之后,伊泽尔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着Mk-1.

 

Mk-1身上那种舒适松弛的感觉消失了,她只在有帕莱斯的时候不设防备,她警惕地看着伊泽尔,两人对视了片刻,伊泽尔率先开口,问出那个帕莱斯问过的问题:“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Mk-1摇摇头,她也不知道。

 

伊泽尔向她靠近了一些:“你没有记忆,该不会是掉进海里时伤到头了吧?要不要我帮你检查一下?”

 

Mk-1没有说话,但看向伊泽尔的目光还是充满戒备。伊泽尔试着伸出手,Mk-1突然冲着他像野兽一般呲牙,他看见她长着和人类完全不同的尖锐牙齿,看上去能轻易把人类的身体撕开。伊泽尔忙把手缩回来,摊开手表示自己没有恶意:“我是医生,我只是想帮你。”

 

气氛僵得厉害时,帕莱斯回来了,她一打开门,屋子里的空气都变了,Mk-1向她扑过去,眼睛里的戒备也消失了。

 

“来,坐我旁边,我帮你剪指甲。”帕莱斯在沙发上坐下,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Mk-1乖乖坐下,递出她的两只手。

 

帕莱斯帮她把指甲修剪得很漂亮,吹了吹她指尖打磨指甲产生的碎屑后,帕莱斯满意地欣赏自己的作品:“这样你就不会想磨爪子了吧?”

 

Mk-1露出笑容:“嗯!”

 

伊泽尔和帕莱斯一前一后走在回去的路上时,伊泽尔开口道:“你打算一直这样把她当宠物养着吗?”

 

“不然怎么办呢,总不能把她放生吧,她看上去姑且还是个人类。”帕莱斯说,而且,她长得和自己那么像,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放下她。

 

“万一被他发现怎么办?”伊泽尔问。

 

帕莱斯沉默了片刻:“至少你不会告密吧?”

 

“我也就这个优点了。”伊泽尔笑着说,“你应该最清楚不是吗?”

 

没错,伊泽尔的确会保守他人的秘密,无论是帕莱斯的钟塔,还是金斯伯格的恶行,他都一样守口如瓶。

 

“那就没问题,以后我一个人来送饭吧,免得我们俩都不在诊所,引得他怀疑。”帕莱斯把那个空便当盒藏进购物袋里,为了避免在进门时刚好和金斯伯格碰上被他询问去了哪里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帕莱斯特地带着附近商店的购物袋。

 

“还是我陪你来吧,就说我陪你出来买东西了。”伊泽尔说,他本来还想提关于Mk-1和他独处那几分钟的事情,但是看帕莱斯的样子,她好像很重视这个怪异的女孩,只要对方不伤害她,伊泽尔也不好过多干涉。

 

他不知道的是,短短两天,Mk-1已经变成帕莱斯的精神支柱,如果不是在海里看到她,帕莱斯已经跳下去了。

 

回到诊所时,帕莱斯看见金斯伯格正在三楼客厅的沙发上打盹儿,最近他服用了很多镇定类药物,常常看着电视就睡过去,睡着的他显得格外单薄羸弱,让人很难想象他是个嗜好杀人的疯子,伊泽尔拿来毯子盖在他身上,走进厨房挽起衣袖准备洗碗,他伸手,帕莱斯把那个便当盒递过去,在金斯伯格的鼾声中,伊泽尔把一切都收拾干净了。

 

返回房间的途中,帕莱斯又看了金斯伯格一眼,他现在脆弱的样子让她觉得只需要从厨房里拿出当初伊泽尔保护他的那把菜刀,就能把他解决掉。但和每一次幻想一样,这次也只是想想。金斯伯格最近精神状态很差,他在一次狩猎中失手了,挑选的猎物不但告诉了家人自己旅行的目的地,还在挣扎的过程中按下过手机的紧急拨号键。

 

警方立刻把幸福小镇锁定为他失踪的地方,到处走访,就连诊所也被警察上门问话过几次,因为有外地来的游客告诉警察失踪者白天在海滩上和一名医生聊过天。

 

金斯伯格不得不消停一阵子,他体内的恶魔只能用药物来抑制,所以,他每天不是昏昏欲睡,就是发病,在这种时候,帕莱斯都不愿意离他太近。

 

不过,在诊所里工作的时候,金斯伯格总能把自己控制得很好,只有诊所关门,三个人继续在三楼的家里相处时,他才会暴露出自己狂躁的一面。

 

最常被他破坏掉的东西是家里的餐具,帕莱斯最初被收养时使用的那套餐具已经被砸得差不多了,除了摔东西,金斯伯格也喜欢用皮鞋前端踢家具,他踢坏过好几双价格不菲的鞋子,本人却对金钱上的损失不以为意。

 

通常情况下,金斯伯格稍有不对劲时,伊泽尔就会上前安抚他,伊泽尔握住他的手,轻声询问他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去屋子里休息一会儿,帕莱斯会迅速接收到信号去拿金斯伯格的药。但小镇沙滩自从有了那块石头之后,这里的游客与日俱增,预约制的医疗服务已经满足不了人们的需求,诊所常常营业的晚上。这种时候,伊泽尔会独自在诊所忙碌,金斯伯格则在楼上休息,如果碰巧帕莱斯也在楼上,她就会成为对方发泄情绪的出口。

 

有一次,伊泽尔在一楼都听到楼上传来哐的一声巨响,他丢下一名脚踝扭伤的游客匆匆赶上楼,看见金斯伯格气喘吁吁地站在客厅中间,而帕莱斯倒在地上,旁边还有碎了一地的大号花瓶。

 

不用问也知道,金斯伯格把帕莱斯推到地上时,那花瓶被撞倒了,这间屋子里只要能碎的东西都碎过一遍。好在金斯伯格力气不大,如果不偷袭,或者把人绑起来,仅凭他细细的胳膊没法造成太大伤害。

 

“你没事吧?”伊泽尔把帕莱斯扶起来,帕莱斯甩开他,自己站了起来。

 

“我出去一会儿。”帕莱斯说。

 

是伊泽尔把自己绑在这个地狱里的,帕莱斯不知从何时开始产生了这样的怨恨,她活着的每一天都在算自己还有多久毕业,然后不断想象离开这个小镇去往大城市的生活。

 

现在,大城市已经不再是无法想象的未知存在了,她从电视上、电脑上、游客们的聊天中得知了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无法理解当初母亲为什么要逃离城市来到这样的小镇,却还为了能留下来拼尽全力。

 

现在,换她逃走了。

 

帕莱斯独自一人来到小木屋,Mk-1听出她的脚步声时便一直站在门口等,门把转动的瞬间,她就从屋子里扑了出来,抱住帕莱斯。帕莱斯用自己的身体挡住Mk-1,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树林,确信没有任何人看到她们,她才把门关上。

 

帕莱斯拿出做晚餐时她特意嘱咐伊泽尔留下来的食物,坐在沙发上看着Mk-1吃,不自觉露出笑容。

 

“多吃一点,明天也只能等这个时候才能来给你送饭了。”帕莱斯说,“吃完之后我带你去后面的河里洗个澡。”

 

“晚上你会留在这里吗?”Mk-1从食物里抬起头。

 

“不行。”帕莱斯说,虽然她也想和Mk-1待在一起,“我得回去。”

 

Mk-1露出失落的表情。

 

“不过,以后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了。”帕莱斯安慰她。

 

在把Mk-1安置在木屋里的那一天,帕莱斯就下定决心,如果要逃离幸福小镇,她会带着Mk-1一起走。帕莱斯觉得伊泽尔肯定不会离开这里的,如果他想走,他早就走了。

 

Mk-1似懂非懂,但听到能和帕莱斯在一起还是很开心,她抱住帕莱斯,嘴角的菜汤蹭到了帕莱斯身上。帕莱斯笑着轻轻推开她,拿起她带来的干净衣服:“走吧,去洗澡。”

 

如果能带Mk-1去诊所当然更好,但帕莱斯不想冒那样的风险,她带着Mk-1去了公路后面树林里的一条小河,去那里给Mk-1擦洗身体。Mk-1对于当着人的面脱掉衣服没有任何羞耻感,却因为河水太冷有些抗拒,帕莱斯卷起裤脚走入河中给她做示范,她才像个孩子一样小心翼翼踩入河水里,向着帕莱斯的方向走去。

 

和Mk-1相处的这段时间,帕莱斯对人生的思考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第一次理解了所谓的幸福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了这种体验之后,人就会变得患得患失,所以,当帕莱斯突然听到河边的树林里响起一声突兀的脚步声时,她呆住了。

 

 

 

10

 

“他呢?”帕莱斯走进诊所门,伊泽尔已经再度回到一楼忙碌,他回过头来,问:“怎么去了那么久?我正打算去找你。”

 

“他在家里吗?”帕莱斯没有理会伊泽尔嘴上的关心——要是伊泽尔真的担心,他早就跟来了,就像在悬崖边那次一样。他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判断事态,不多浪费一丝精力。

 

“不知道,你上去看看呢,我这边忙得走不开。”伊泽尔说。

 

帕莱斯上了楼,她迫切想要看到金斯伯格瘫倒在沙发上酣睡的样子,以证明树林里那声脚步并不是他发出的。

 

听到脚步声之后,帕莱斯让Mk-1自己穿衣服,她则进入树林查看,但树林里什么都没有,如果她不是产生了幻听,就是那个人逃跑了。

 

走到二楼时帕莱斯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她看见三楼没有亮灯,金斯伯格不在客厅,她又跑到他的房间,见房门紧闭,里面也没有光线。帕莱斯又开始流冷汗了,她匆匆来到楼下,伊泽尔看到她,刚想跟她打招呼,就看见她冲出了诊所大门。

 

帕莱斯狂奔至小木屋前,掏出钥匙打开门锁,Mk-1照例在门边等她,不过她慌乱的脚步声让她有些困惑。见Mk-1安然无恙,帕莱斯才放下心来,这一次是她抱住了Mk-1,后者在她怀里小声说:“我喘不过气了。”

 

帕莱斯没有松手,Mk-1感觉到有湿漉漉的东西蹭到自己脸上,随即响起的是帕莱斯呜咽的声音。帕莱斯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了,她还以为自己丧失了哭泣的功能,她久违体验到了畅快淋漓发泄的感觉,紧紧抱着手足无措的Mk-1,哭到不再有眼泪流出来,她才停下。

 

“你怎么了?”Mk-1学着帕莱斯的样子用手抚摸她的头发,帕莱斯摇摇头:“我没事了。”

 

帕莱斯擦掉眼泪,重新检查了一遍小木屋的门窗,Mk-1很乖巧,没有随便打开它们,不过在检查的过程中,帕莱斯又发现了几道没见过的Mk-1的爪痕。她不知道这是在剪指甲之前留下的,还是之后留下的,毕竟小木屋里没有灯,那天只靠伊泽尔的打火机灯光她看得不清晰。

 

或许是之前留下的吧,帕莱斯想,她在沙发上抱着Mk-1,像抚摸小猫一样抚摸她的头发,Mk-1为了让她更方便,还把耳朵耷拉了下来。直到情绪彻底平复,帕莱斯才从沙发上站起来,叮嘱道:“要是有陌生人来敲门,你千万不可以开门。”

 

顿了顿,她又道:“如果那个人试图破坏门锁,你就躲到卧室的床底下去,明白吗?”

 

Mk-1笑着点头,她把帕莱斯的指令当作一种游戏:“明白!”

 

帕莱斯回到诊所,伊泽尔正在做关门之前最后的消毒,哭了一场之后她心情轻松了很多,也不那么生伊泽尔的气了,她走过去拿起抹布帮忙。

 

“你最近去看她的次数未免太多了吧,那里囤了些方便食品,用不着天天给她送饭。”伊泽尔说。

 

帕莱斯以沉默应对,她不想和伊泽尔争论这个问题,也不打算改变自己的行为。反正,等她的大学课程结束,她就自由了,现在只需要暂且忍耐。

 

然而,帕莱斯没能轻松太久。之前那名失踪者引来了更多警察的调查,身穿警服的人终日在小镇上游荡,有人在幸福小镇失踪的事情传遍了整个海滩,游客们带着几分猎奇与神秘讨论这件事情,然后,不知谁提起了几年前的警察失踪案。

 

在他们心中,幸福小镇应该是个犯罪率为0的地方,说它是天堂也不为过,但率先闯入人们视野的就是警察失踪事件,虽说这件事后面也不了了之,但总归是在镇民心中种入了一片阴云。现在,失踪事件再度发生,恐慌骤然间爆发了,有人想象力丰富地猜测镇子上是否潜藏着一名连环杀人狂,诚然是正确的猜测,但警方找不到任何线索。

 

这件事直接导致了幸福小镇这个地方变得不再安全,连自杀者也莫名其妙消失了,仿佛这里如果不是死者的理想乡,就不会被他们选择。

 

金斯伯格的恶魔长久地被抑制在身体里,他开始行为异常,不再像过去那样每天早起把自己打扮得一丝不苟,而是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穿着衬衫短裤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没办法保持镇定地给患者问诊,只好把诊所全权托付给伊泽尔,帕莱斯则承担了照顾他日常起居的部分。

 

暑假让帕莱斯无法把学校当成藏身之地,每天都不得不面对状态越来越糟糕的金斯伯格,直到有一天,伊泽尔匆匆吃晚饭下楼工作,餐桌上留下他们两人,金斯伯格突然抬起充血的眼睛,对帕莱斯说:“最近冰箱里的东西总是会莫名其妙减少很多,你知道为什么吗?”

 

金斯伯格很久没有亲自做饭了,帕莱斯以为他并不关心冰箱,她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金斯伯格又说:“诊所附近是不是有个小木屋来着?我本来以为那里荒废了很久,没想到里面好像还住着人。”

 

帕莱斯习惯性地屏住了呼吸,听他想说什么,他话锋一转:“帕莱斯,帮爸爸一个忙怎么样?最近来到镇子上的人戒心都很重,没人敢随便和我这样的老头攀谈。不过,像你这样的年轻女孩,他们一定不会戒备吧?”

 

帕莱斯的头皮炸开了,麻痹感从那里延伸到了脊椎,她希望自己理解错了金斯伯格的意思,但金斯伯格很快用手帕擦了擦嘴,站起身道:“你陪爸爸到海边去散散步吧。”

 

他就是那个意思,他想要帕莱斯作为他捕猎的诱饵。

 

“我去换身衣服,你也换一身,就穿之前生日我送你的裙子吧。”金斯伯格对帕莱斯笑了笑,这笑容不同于他往日里游刃有余的温柔笑容,反而生硬得有些狰狞,帕莱斯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脚步沉重地回到房间。

 

出来的时候,帕莱斯已经穿上了那条吊带连衣裙,她一点也不喜欢金斯伯格的品味,但是在对方对她表现出善意时,她不得不饰演一个听话的女儿,她收下这份礼物,把它扔在衣柜深处,连吊牌都没有剪下来。

 

金斯伯格出来时也换上了正装,连留了好几天的胡茬都剃掉了,但就算如此,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还是掩盖不了他的萎靡。

 

很快他就能振作起来,他相信。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诊所时,伊泽尔正在药房配药,没有看见,帕莱斯是多么希望伊泽尔像往常一样站在刚好能看到她的地方,问一句他们去哪里做什么,就算帕莱斯一句话不说,伊泽尔也能判断出她不对劲然后跟上来。

 

是的,她需要他,就算她一度以为自己已经能离开伊泽尔了,到头来还是在心底里拼命嘶喊着渴求着他的帮助。

 

帕莱斯来到海滩上,太阳刚刚从海平面落下,大海以及上方的天空有一瞬变成了血红色,然后沉寂在黑暗中。海滩上人不多,失踪事件虽然没有影响到人们度假的热情,但日落之后还敢孤身一人逗留在这里的人变少了。

 

有人在往山崖的方向走,金斯伯格也不挑剔,对帕莱斯使了个眼神。

 

接下来的十来分钟里,帕莱斯再度陷入了大脑空白的状态,她觉得“自己”在肉身这具躯壳里晕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某个别人在帮她和那名游客攀谈。

 

一个看似文弱的、怯生生的女孩告知自己登山的路被封锁了,不过如果想上山看看的话,她可以带路走另一条路,那个男性游客立刻答应了,就算他知道失踪的传闻,也不会觉得这个女孩会给自己造成什么伤害。

 

帕莱斯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坐在了金斯伯格的副驾驶上,后备箱里扔着晕过去之后蜷缩成一团的受害者。

 

帕莱斯闻到血腥味,她知道自己一定是产生幻觉了,刚才金斯伯格是用钢琴线把男人勒晕过去的,车子里不可能有血,但她的鼻腔里还是充满了血腥味。她快被溺死在血腥味里了,抬起头时,她看见其他的亡灵们正在她上方哂笑,就像金斯伯格第一次见到她的表情一样。

 

回到诊所时,伊泽尔已经收拾好了一切,准备上楼休息,他听到后面传来脚步声,正想说诊所歇业了,就看见帕莱斯失魂落魄地走了进来。他还没问帕莱斯怎么了,外面传来金斯伯格的声音:“伊泽尔,出来帮帮忙。”

 

伊泽尔的目光追着帕莱斯来到楼梯口,才转身走向门外,他这才明白帕莱斯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金斯伯格又拖着麻布口袋回来了。

 

伊泽尔心神不宁,满脑子都是帕莱斯进门时和他对视的那个眼神,直到他躺在自己的床上闭上眼,也因为眼前浮现出了帕莱斯的眼睛而无法入睡。他起身,来到来到帕莱斯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伊泽尔又伸手转动门把,却发现门锁上了。伊泽尔放下门把,继续敲门,他喊着帕莱斯的名字,又把耳朵贴在门上听。

 

里面静得可怕。

 

伊泽尔转身去拿备用钥匙,打开帕莱斯房门时,他没有看见帕莱斯,走进那个房间转过身,他才看见帕莱斯靠着衣柜坐着。即使眼前一片昏暗,帕莱斯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伊泽尔依然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从未跟她说过自己的事情,可她却像是宿命一样选择了这样的死法。

 

伊泽尔扑过去,把帕莱斯脖子上的东西解下来,然后听到帕莱斯的咳嗽声。

 

帕莱斯觉得自己就好像被包裹在厚厚的冰层中,外面的世界离她好远,伊泽尔似乎在大声说话,但她听不清伊泽尔说了什么,然后,她被抱进伊泽尔怀里,就像她抱着Mk-1一样。

 

整整一夜,帕莱斯都没有恢复意识,伊泽尔把她放在床上她也没有抗拒,她呼吸均匀,时不时发出微不可闻的呢喃声,当伊泽尔问她在说什么时,她又安静下来,像一只动物那样躺在伊泽尔旁边,仅仅只是呼吸。

 

 

 

 

帕莱斯睁开眼睛,发现伊泽尔还抱着自己,她一动伊泽尔就跟着醒了,醒来的瞬间,伊泽尔下意识收紧了手臂,帕莱斯有点生气:“放开我!”

 

听她说话的语气像是恢复正常了,伊泽尔这才把手松开。一整夜他都死死抱着帕莱斯,生怕自己第二天醒来发现衣柜的门把手上挂着帕莱斯的尸体。那些已经封闭的记忆重新被激活了,伊泽尔一直梦到自己被关在那个有着两具腐尸的房间里,他很饿,只能不断在门窗封锁的屋子里走来走去,直到筋疲力尽之后,躺在地板上再也爬不起来。

 

“我去做饭。”伊泽尔说,他迟疑片刻,问,“你能过来帮忙吗?”

 

他还是担心趁自己离开,帕莱斯又吊在衣柜上。

 

帕莱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起去了厨房,今天诊所里格外安静,似乎是没有营业。做好饭之后伊泽尔下楼去找金斯伯格,楼下果然一片漆黑,诊所的大门都没有打开过,他又来了金斯伯格的房间,发现房门虚掩着,推开之后没有看到人。

 

金斯伯格不在诊所。

 

这天直到晚餐时间,金斯伯格都没有回来,伊泽尔和帕莱斯维持了诊所一整天的运作,帕莱斯的精神状态在睡了一夜之后好得出乎伊泽尔意料,没多久他就不担心帕莱斯会寻短见了。

 

吃过晚餐后,帕莱斯照例去把留出来的食物送给Mk-1,伊泽尔跟了过去,他远远的看见木屋的门敞开着,帕莱斯几乎是同时发现了这点,她飞奔过去,打开门到处寻找Mk-1,她趴在床边低头看床底下,那里只有厚厚的一层灰。

 

“她跑了。”伊泽尔看着门把手说,木门老旧的门把虽然换上了新的锁芯,门却早就腐朽,因此很容易被破坏。伊泽尔指了指坏掉的门把附近的爪痕,“她应该是自己把门弄坏的。”

 

“我要去找她。”帕莱斯说。

 

“我跟你一起。”伊泽尔追上去。

 

两人在幸福小镇游荡了一晚上,都没有找到Mk-1,这里说是小镇,是因为有人居住的地方只有那么一小块,但是无人的野地却很多,更何况还有浩瀚无边的海洋,Mk-1想要失踪也太容易了。

 

直到天边破晓,帕莱斯才同意跟伊泽尔回诊所,她红着眼圈,眼泪却掉不下来,它们已经在抱着Mk-1时流干了。

 

两人远远看见有警车停在诊所门口,一名警察看见他们回来,对同僚道:“他们来了。”

 

“您好,是来找我父亲的吗?”伊泽尔这才想起昨天一天都没有看见金斯伯格的事情。

 

警察打量着帕莱斯,道:“你们的父亲出了意外,又目击者称,他在现场看到了帕莱斯小姐。能跟我们走一趟吗?帕莱斯小姐。”

 

“什么?”帕莱斯没听懂他的意思。

 

“您说的意外是指……”伊泽尔问,警察已经用手铐铐住了帕莱斯的一只手,他看向伊泽尔:“有人目击到帕莱斯小姐匆匆从那片树林跑了出来,他觉得奇怪,就往帕莱斯小姐来的方向走过去,然后看见你们的父亲惨死在那里。”

 

海边,树林,伊泽尔一下子就联想到了金斯伯格抛尸的地方。原来他没有回来,是在抛尸的路途中被杀了。

 

“是她!”帕莱斯突然惊叫道,“她在那里!我要去找她!”

 

她挣扎着想要摆脱手铐,警察只好把她的两只手反扣在身后,伊泽尔急忙道:“请别这样对我妹妹,她精神上有一些问题,我可以给您看诊断书。”

 

几名警察对视了一眼,伊泽尔趁机打开诊所的门,领着他们来到金斯伯格的办公室里,从一个文件夹里翻出了帕莱斯的诊断书。警察扫了一眼下面的医师签字,笑道:“伊泽尔先生,这是您自己开的诊断书吧?”

 

“是我开的,但是她长期服用精神药物是事实,我可以给您看我们药房的流水,这些我都有记录。”

 

伊泽尔的镇定自若和帕莱斯不断颤抖的身体让警察对他的话信了几分,如果对分是精神障碍人士,他们这么残暴或许会面临起诉。那名警察放开了帕莱斯的手,把她拷在桌腿上。

 

原本他这个举动只是想花些时间和伊泽尔谈谈帕莱斯的病,伊泽尔却先发制人:“这两天我一直和帕莱斯在一起,您能说说目击者看到帕莱斯是什么时间吗?”

 

“大概凌晨十二点,他有夜跑的习惯,每天都是那个时间,所以记得很清楚。”警察说。

 

伊泽尔笑了:“那个时间我和帕莱斯正躺在一张床上睡觉,她绝对不可能跑到野外的树林里杀害我们的父亲,既然是晚上,会不会是目击者看错了?”

 

听到这番话,警察们的脸上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如果没有弄错的话,眼前这两个年轻人应该是兄妹关系。

 

他们震惊于伊泽尔的坦诚,同时也觉得这份坦诚令人作呕,其中一个警察道:“我们会调查清楚这件事的。”

 

这场调查持续了很长时间,有了伊泽尔这个证人,帕莱斯杀害金斯伯格的事情似乎不成立,何况,金斯伯格死得很诡异,他像是被野兽给袭击了,身上布满了被撕裂的伤痕,这不像是人类做得出来的事情,最后就连目击者也不敢确信自己的记忆了,只记得树林里跑出了一个女孩。

 

帕莱斯知道那是怎么回事,Mk-1杀死了金斯伯格,也许是为了自卫,也许是为了解放帕莱斯,总之,她做完这件事情之后就消失在了帕莱斯的生活中,不论帕莱斯如何寻找,Mk-1也没有出现在幸福小镇里。

 

帕莱斯毕业那年,说想要离开幸福小镇,出乎意料的是伊泽尔同意了,还希望跟她一起走。她懒得去思考伊泽尔到底在想什么,她只知道,从自己记事起,伊泽尔就一直在她身边。无论好事坏事,全都有他的份。

 

两人收拾行李时,帕莱斯突然落下眼泪,喃喃道:“当初本来打算带着Mk-1一起走的,她到底去哪里了呢?”

 

“Mk-1?”伊泽尔把一件衬衫放进打包箱,“那是什么?”

 

“你忘记了吗?”帕莱斯觉得奇怪,伊泽尔的记性一向很好,“就是我们在海里救上来的那个女孩,后来不是还把她藏在木屋里了吗?”

 

伊泽尔露出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的表情:“我们什么时候救过女孩?”

 

“就是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只是长着尾巴和耳朵的女孩,还有指甲,她的指甲很尖利……”

 

说着说着,帕莱斯也愣住了,世界上怎么可能有和她长得一样的女孩呢?她又不是双胞胎。她扔下还没打包的行李和伊泽尔,跑向小木屋的方向,看见小木屋的墙上爬满了苔藓,不像是有人可以在这里居住的样子。

 

那段记忆并不存在吗?那……那天杀死金斯伯格的人是谁呢?

 

帕莱斯呆呆盯着自己的手。

 

伊泽尔独自把剩下的行李全部封好,起身最后看了一眼他生活过的这个地方,他想起那天晚上,金斯伯格开着车子出门,他听到帕莱斯的房门开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却怎么也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帕莱斯回来了,他这才确信帕莱斯的确离开过房间。

 

他没有告诉警察,帕莱斯其实有作案的时间。并且他从衣柜上救下帕莱斯的时候,发现帕莱斯身上和手上都沾着血。他帮帕莱斯换了衣服,又给她擦干净血污,帕莱斯睁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没有知觉的人偶。

 

至于杀死金斯伯格的到底是不是帕莱斯,已经不重要了,伊泽尔只知道帕莱斯现在完全习惯了他的存在,不需要任何束缚,他也可以继续把她绑在自己身边。

 

他想要的仅此而已。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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